近30年来发生在中国的最大事情,从视觉来看——或用一个学术点的词,从表象来看,是城市的急剧扩张。今天的中国到处充斥着各种奇特的城市化景观,尽管这些景观外表似乎有很大差别,但其中显露的张扬气派,却是高度一致的。这说明,城市化扩张的建筑外观,不仅在追逐奇异的效果,而且丧失了对空间人性化的合理处置。传统城市那种亲热无比、饶有兴味的挤迫与安排,大概只能到香港的上环和日本的京都去寻找了。
中国绝大多数大城市已失去了昔日的温馨,在张扬的气派中远离了原有的记忆。伟大的城市的伟大的管理者们,由于少有独自穿越马路行走的经验,动辄就大刀阔斧地分区,规划出一条宽大的马路,并轻率地在漫长的节点上修建高高在上的人行天桥。其实,这还只是他们对城市的宏伟前景略表敬意的小动作而已,他们对于城市扩张的方式与风格似乎负有更为崇高的使命,不折腾出一个宏大方案绝不罢休。
我把这种城市扩张中不顾人性的豪华膨胀称为“城市剃刀”。很多城市的管理者似乎对古旧的街区怀有深刻的历史性的仇视,他们的规划方式就像可怕的理发师,非要把古老的城市修理成一副青春小白脸的模样。
以我所在的广州大学城为例。一条中环路硬是把十所大学的生活区和学习区分为两半,所有大学从住宿地步行到教室和图书馆都要25分钟到35分钟;地铁站稀疏,从地铁站到教室,一般要走半个钟头以上,有的地方甚至还不止这个距离。大学城的公交车围绕着内环和外环行走,但从车站出来,不管走到宿舍还是教室,一般不会少于20分钟。为了所谓的“设计合理”,生活区和学习区的马路之间还修建了人行天桥,凭空增加了路上行走的时间。少有人计算这过程中需要花费的时间,规划者和管理者更不关心,因为他们不会每天这样走。在这样一种空间规划下,人们只能为减少时间而奋斗。于是人们穿越马路隔断带,甚至践踏草坪或拆除简易的栏杆,人为地制造一条更为便捷的通道,人行天桥几乎是白建了。
我是老广州人,自小在沙面长大,中小学都在广州西关的学校度过。那可是一个拥挤的地方,熙熙攘攘,热闹非常。小时候有机会到北京去,一看就傻了眼,发现广州充其量也就是北京的四分之一而已。广州小巧而平实,是从小就有的印象。那时政府没那么多钱,人们也还朴素,朴素到了单调的程度。改革开放,发展经济,财富开始积累,重新规划生活空间就成为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记得沙面的白天鹅宾馆,为了方便小车行走,居然沿着沙面岛的河堤修建了一条野蛮的天桥,把白鹅潭的景观彻底破坏。这是改变沙面生态的开始,也是“城市剃刀”式规划和管理的开始。从此,广州逐渐丢弃平实小巧的传统,发展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空,一直到大学城,全然不顾实际使用的人性化,竞相追逐起北方城市的阔大风格,把潮湿而温润的南方甩到了遥远的南海,也把我们对于传统的依恋扔给了永无轮回的黑洞。
有一年我去日本京都,感慨颇深。那是日本江户时代的文明中心,火车站是着名建筑师黑川纪章的杰作,外观色调是他那典型的18度灰,极富创意,让人流连忘返。离开车站,步行到老街区,一屋一舍,一砖一石,甚至一块牌匾、一行字、一座桥,都保留着传统生活的原有印记。反观当下的中国,本来那些源自我们祖先的思想与趣味,偏偏我们自己要丢弃,去捡拾所谓的“现代主义”,而让古老的东邻成为我们感慨的对象——为什么人家没有“城市剃刀”?
我们在追赶现代化。不仅是迫不及待地追赶,甚至是不顾一切地追赶,就像我们被西方列强打败之后,不顾一切地痛骂自己的祖先一样。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像我们那样去痛骂自己的祖先,我们在这方面是惟一的。世界上大概也没有我们这样的一所大学城,一年时间就建成了,然后使用者要在阳光暴晒下匆忙赶路,从这一区到另一区,而且每天来回几趟。
什么时候,城市的管理者放下了手中的“剃刀”,我们的城市大概才会回归人性。
城市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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