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尔布罗纳想到的……
海尔布罗纳(1919-2005)读研究生时,时常写稿子赚生活费。有出版商建议他写一本介绍经济学历史的通俗读物。思想史著作的写作,需要扎实的学问功底,得通读和精读过大部分经典,这需要时间的积淀和岁月的磨练。当海尔布罗纳向导师提出这一设想时,导师给他泼了一瓢冷水。——这样艰巨的工作岂是你一个毛头小伙子做得了的。那时海尔布罗纳三十来岁。海尔布罗纳相信自己,他有这个功底,有这个能力。写出其中一章之后,硬着头皮交给导师批评。导师看后异常惊喜,作者完全具备写作一本思想史通俗读物的能力,而且,那种轻松活泼的写作风格正是他所提倡的。导师态度大变:“你必须将这本书写出来。”于是,海尔布罗纳有了他第一部思想史著作——《世俗哲人——几位著名经济思想家的生平、时代和思想》。这本书后来成为经济思想史领域最杰出的著作之一,也是迄今除了萨缪尔森的《经济学》之外销量最多的经济学读物。
思想史上有很多比海尔布罗纳厉害的少年天才。休谟28岁时出版了哲学巨著《人性论》,他之后写作的大部分哲学或政治学著作,都是最初这部著作的深化和拓展。熊彼特28岁的时候出版了《经济发展理论》,建立了“创新理论”,他之后一系列的理论发展,都是“创新理论”的深化和系统化的结果。社会学家玛格丽特·米德的《萨摩亚人的成年》是社会学领域最杰出的经典之一,她完成这部著作的写作时,年仅27岁。罗伯特·金·莫顿的《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被认为是科学社会学的奠基之作,而他完成这部著作时年仅28岁。熊彼特说,学者的创造力会在人生的第三个十年展现出来,至少是在这十年打下基础。他把人生的第三个十年叫做“神圣十年”。
实在惭愧。在我人生的第三个十年,甚至在第三个十年结束进入第四个十年的时候,我的知识根基还很不牢靠,方法训练还很不到位,知识兴趣还很不明确。已经确立了以学问作为人生的价值取向,可自己的学问还很肤浅,很松散,很凌乱。主观因素很重要,但问题并不仅仅在于自己不努力。如果要讲天分的话,我更愿意相信斯密所说的,人的能力和素质的差异更多来自后天的际遇。我相信在一个人知识成长过程中,如果能够吸收到真实的知识的话,这些知识会在心灵中自发成长的;如果能够接受合理的方法训练的话,知识的积累和成长可以事半功倍。这里的条件是,真实的知识和科学的方法。
问题是,我们自小接受的可能不是真实的而是虚假的知识,而在我们知识成长过程中灌输给我们的方法可能不是使我们聪明,而是使我们愚蠢。想一想我们的小学语文教学。印象深刻的是老师整天讲的是课文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之类,这东西就具体课文理解可能有价值,但显然不具有一般知识的意义。可这些东西被要求记忆,背诵,并成为考试的要点。我想,如果我们的大好时光不是用来背诵这些不成其为知识的东西,而是用来广泛阅读和欣赏,用来训练观察和写作,我们的文学修养是不是会更好一些,我们得到滋润的心灵是不是会更有弹性一些。在我们知识成长的最好的时光,我们的时间和生命不是用来积累知识,提高修养,培养能力,而是用来应付考试。那些能够成为考试对象的“知识”,很多是虚假的,大多数是僵死的,全部是零碎而片段的。因为那些东西与我们的心灵不相容,因此不会在我们的心灵中成长。那些“知识”被生搬硬套塞进我们头脑,又被我们本能地排泄出去。于是,我们一年又一年地学习,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考试,我们的年龄在增长,我们的知识却没有得到相应的成长。
以为大学可以实现知识的抱负,可以自由而自主地学习。事实证明这也是一个乌托邦的幻想。绝大多数课堂都在填鸭;填鸭的目的也在考试;为了考试知识就必须切割成零散的碎片,可以用来应对考试的知识同时必须是僵死的。现在,我们本科生应完成的100多个学分中,专业课学分仅40左右。很多不得不学的课程,不仅与专业无关,而且内容或者是空泛的,或者是虚假的;有的课程教学,不是使人智慧,而是使人愚蠢;不是培养学生的专业能力和高尚情操,而是灌输虚伪的教条和虚假的作风。即使学生有知识追求和专业兴趣,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也被非知识和非专业的学习所侵占。大多数本科生在校期间的学习精力50%以上被英语学习占用,但对绝大多数学生来讲,英语学习的意义仅仅在于考试。经济学专业毕业学生,很多没有读过几本经典,大多缺乏扎实的专业根底。当然,很多人能够对经济问题发表自己的见解,但是那种见解在一定意义上是菜农也能发表的。很多人写过很多论文,甚至参与做过很多课题,但其中体现的不是创造力而是对创造力的破坏。——复制和粘贴显然不是创造力的表现,而弄虚作假装腔作势则恰恰是对创造力的破坏。
有时候会抱怨我们的学生读书太少,专业知识不够,知识素养太低,思考缺乏广度,理解缺乏深度。这些问题其实不在受教育者或者教育者而在教育制度本身。人的行为是对激励的反应,而激励的性质取决于制度。在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人们等不及通过慢慢的努力来积累知识,等不及在夯实地基之后再建高楼。即使相信“天道酬勤”,也不相信自己有信心等到天长地久。“在长期内我们都将死去”,因此最好在死去之前使劲蹦跶,哪怕不合韵律,哪怕形态丑陋。
想来即使是海尔布罗纳或者熊彼特那样的天才,在我们的体制下也未免不会被埋没,不会被摧残。
2013-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