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读得几声笑
之二
从
于是就在心中定了个标准:以后读完后,只凭兴趣、印象而为。兴趣有,则写一点,留下点滴心思;兴趣无,不要硬挤,以免庸人自扰。印象浅,雪爪鸿泥,心有所感,波纹甫起,即随风而逝,并不硬加挽留;印象深,说点自己的感性认识,下一副引子,给愿读此书的人交流一下自己的所得,起个诱惑的作用。兼之只是闲人式读书,没有考证、论述家的功底,也不做系统评述,恐落入拾人牙慧、狗尾续貂的田地,反倒惹人耻笑,所以也不强作解人,自高身价,以貌似的博雅,资自己的高深!如此说来说去,只是信马由缰,给自己找个乐子罢了。倘若由此让别人也增加了一点乐子,那自己的乐子就更大了!
读过范文澜先生的通史,感觉大概有三:一是作为大家,正是一家之言,不是编书者的声口。有见解,有条理,用自家的嘴说话。不像一些教科书,只是事件的摘抄,不见著作者的面目。二是治学态度严谨,只用事实说话。举例皆有出处,结论全凭归纳。大量列举各种典籍,下足了搜辑考证、研究分析的功夫,没有浮光掠影、信口胡说的嫌疑。三是语言优美,可读性强。学术著作的通病,是八股气息严重,貌似周到严密,实则空泛不着边际,论证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毫无用处的真理,排列的是乏味枯燥,令人生厌的文字。但此书着眼如同散文,娓娓道来,史实俱现,香颊芬齿,美感随生,正是一种享受。
此书论史,是用马克思主义的视角切入,辩证客观之作风扑面中人,是为好史笔。但阶级分析的气氛稍嫌浓重,以致有些地方私见压倒了史实,观点左右了历史。譬如对农民起义,纯用肯定,赞赏过度;对宗教,则基本持批判态度,不够冷静。范著四本,一二本较平,三四本至唐一代,洋洋洒洒,下笔成趣,更见大家风范。这是作者对唐文化的心仪处,也是唐文化的伟大处!盛世成就史家,史家亦成就一段盛世矣。
有几处感觉有趣,摘来供大家一笑:
1
刘知几《史通》论修史,以直笔为中心思想。什么是直笔?“夫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怎样才能做到直笔?约有四端:不畏强暴(史德),分清邪正是非(史识),鉴别史料真伪(史学),不为浮词妄饰(史才)。
此谓得史学之神髓,传史家之精神矣!当今学界,有必要重温这段文字,寻找丢失的一些传统。不敢强求直笔,曲笔亦可;曲笔不可求,则搁笔不书也罢。偏有些人妙笔生花,以歪曲迎合为能事,有甚者则信口杜撰,生造史实了。
衰世中亦有刚强,盛世中也含悲辛。谈功绩要分析,论缺点须辩证。“实事求是”四个字,谈了上千年,要真的落到实处,其实没那么容易。涉及到学术、文化,则又有几个人,有这种见识,有这种骨气呢?
2
唐代吴道子、杨惠之一同学画,号为画友。后来,道子画名日著,惠之耻居其次,遂焚笔弃砚,专事塑像,亦为当时第一。道子称“画圣”,惠之称“塑圣”。
佩服杨惠之之骨气,之学识,之修为。技不如人,则独辟蹊径,不固执,不僵化;不达第一,则扬长避短,不灰心,不放弃;成就新业,则有所依凭,不虚妄,不空谈。绘画水平的高低,是影响塑像成败的关键。杨惠之是画家,有功底,没有好高骛远,另起炉灶,而是稳据实地,高上加高,从事雕塑,刚好相得益彰了。
若是现在,技不如人,则落井下石,造谣诬蔑,搞臭对方,凸显自己;或则回家著书,写一本《我和名人在一起的日子》,签名售书,挣大钱去了。
3
公元三世纪中,波斯人摩尼创摩尼教,立明暗二元论,声称摩尼为明之代表。大抵唐开元七年(七一九年),摩尼教开始在唐地传播,但被加禁止,汉人不得奉行。后传入回鹘。回鹘助唐平乱有功,摩尼恃势,始大行于唐地。回鹘破亡,归于衰落。
如此看,摩尼教并没有形成多大气候。但在金庸大侠笔下,竟然就生成了一番波澜壮阔的声势,甚而至于明朝之大号,也由此得来。金大侠之想象力,之学识修养,实在是世不二出,天下无双,令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金大侠笔下的尼布楚条约,竟是小混混韦小宝所签署,更是匪夷所思,让人拍案称奇。看似不经,细思有理。不是大家,不能到此。金大侠仙风道骨,其道大行天下,正是文之大者,侠之大者也!
4
东汉以来,佛经翻译事业已开始促使学人借鉴梵音以治汉语音。唐末僧人守温,运用梵语字母的拼音原理剖析汉语,在《切韵》基础上,归纳反切,制定汉语三十字母(声母),后经宋人增益,构成三十六母的完整体系,汉语音韵学的基础由此奠定了。
原来汉语音韵学也是从西方传来。这难免叫有自大狂的人伤心。但时至今日,也没有谁认为汉语音韵学、汉语拼音都是外国的东西。
吸收消化,而不是替代消灭。这就是发展。如果过于排外,则有所损失,吃亏的恰是自己;但若以此否定自己,则是数典忘祖、妄自菲薄,倒退的也正是自己。二十世纪初之提倡拼音文字,消灭汉语言文字,现在看来,难免草率,正是好心办事、无心出错,实在也算得上是不够妥当。即使后来的简化字,也有人提出不同的声音,认为破坏了中国文化的浑圆完整。不才我,也正有这样的想法。
5
唐初歌舞尚刚。《秦王破阵乐》,舞者百二十人,执甲执戟,声韵慷慨。开元天宝间,西域乐舞盛行。贵族士大夫所喜者,是西域传来的胡腾、胡旋与柘枝。这些歌舞,“白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大抵不断旋转作态。舞女着窄袖薄罗衫,故做媚态,歌舞将终,脱去上衣,袒露半身,回首流波送媚。
就想原来如今这些歌舞,并不仅是现在西风和时髦的吹拂,老祖宗早就享受过了。现在的这些摇头摆尾、脱衣露脐,比起老祖宗来,简直是小儿科,不值一提了。
元稹说:“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白居易说:“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圆转。”胡旋一舞,盛世转衰。原来乐舞竟连着国运哩。
有什么样的文章,就有什么样的国运;有什么样的歌舞,就有什么样的世风。一些青少年逃学旷课,不思进取,在网吧舞厅中摇摆沉迷,愿意长醉不愿醒;一些领导干部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在包厢宴会上歌喉美妙,胜过专业水平。就很让人沉思了!
---写于2007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