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 贝


                                          贝  贝

  

      家里的镜框新镶了贝贝的一张照片。我惊诧于那天真烂漫的笑容。这笑是一朵尽力绽开的春花,嫩的似一包水儿;又是一颗熟透的沾着清露的葡萄,沁人心脾,可口的不带一丝儿尘滓。我简直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它。我热烈地亲切地久久地凝视着,忍不住频频地吻这张清凉的相片。这笑是我在生活中从未见过的呀,是在生活里走过一两天的人所没有的呀。那脸蛋儿,那笑靥,那明亮的额,是柔软的水晶在流动,在我眼里熠熠生光。我总想起一场春雨后从泥土里顶出来的小草的黄黄的芽儿,这就是那笑呀。我惊诧于这笑了,惊诧这没有尘世的杂音,没有成年人的粗糙和奸诈在内,没有一丝儿变异的最原始、最本质的笑了。

        我惊诧于这笑了,由惊诧生出想看一看贝贝本人,听听她的声音的渴望来。我把一张照片藏在怀里,常在灵魂变异的当儿掏出来瞧瞧,于是我惊诧于这笑了。

        假期回家,一迈进门,就见贝贝在院里玩。她抬起头,立时发出甜甜的惊喜来:“妈妈,妈妈,看,舅舅,舅舅,舅舅回来了!”

        姐姐从屋里走出来,同样惊喜。她自出嫁后,家中生活不景气,难得回来一趟,很想见见我呢。——我呢,也同样想见她。母亲早逝,姐姐自小拉扯我,做着一个母亲的工作呢。

        但是姐姐自己心里很苦,姐夫和她打离婚。她瘦了一圈,常搂着孩子哭泣;孩子也受了感染,常莫名其妙地流泪,无缘无故地伤心,像个大人似地叹一口气。唉!三岁的贝贝哟!

        姐姐东奔西跑,找姐夫工作单位的领导。贝贝留在家里,自然是我看管。可她在母亲走了后,脸马上沉成了阴天,小嘴抖动着,很想哭的样,并不恋我。于是我也懒得理,静静坐着看她的行动。

       

       她起先抹眼泪,面对着墙,用手抠墙上的泥皮。时间长了,大概地上有蚂蚁跑过,便蹲下玩起蚂蚁来。

        我昏昏欲睡了,却听见她和什么人说话——

        “你和我玩嘛……”

        “我才不和你玩,都没人理你哩!”

        “你不和我玩和谁玩,也没人理你哩!”

         ……

        “妈妈,你回来了,你给贝贝买瓜瓜了,买糖糖了?”

        “买了。”

        “都给贝贝吗?我吃这些,你吃那些……”

        我吃了一吓,汗毛抖擞擞竖起:贝贝是和谁说呢?姐姐并没回来,这里又没有外人!我轻手轻脚地走了几步,站在她的身后,说话声又响起来——

        “贝贝,你爸爸不要你了,你妈妈也不要你了……”

        “爸爸,妈妈,要贝贝嘛……贝贝是个乖娃娃。爸爸妈妈也是乖娃娃呢。”

        “……”

        “爸爸,妈妈,打贝贝要轻些啊!贝贝以后再不敢尿炕炕了,再不敢惹爸爸妈妈生气了……”

        天哪!这是贝贝一个人在说。她自问自答,专心致志地沉在自己的遐想中。贝贝一个人常被锁在家里,大概那些日子就是这么度过的吧。我眼睛禁不住一酸,叫道:“贝贝——”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透着茫然。“妈妈!”她呓语似地说。我赶忙抢上前抱起她,眼泪滴在她的脸蛋上。

        “舅舅哭?不哭嘛!贝贝给你跳舞。”她忽然笑了一笑,说。

        我的心碎了。这就是贝贝的笑吗!忧郁的、凄凉的,也是天真的、纯朴的。我把她抱到镜框前,说:“贝贝,这是你吗!”她忽闪着两眼,不说话。

        我惊诧于相片中的笑了,我也惊诧于眼前贝贝实实在在的笑了。虽然我知道时间会改变人:相片照在两岁时,如今她三岁了。但一个未涉人世风险的孩子变化也这么快吗!我不得而知了。

        以后我再端详相片时,再也联系不到真实的贝贝了。

                              -------写于1988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