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越强的时代国力为何越弱


  在我国历史上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就是汉族传统文化越强势的历史时期,国力反而越弱。国力强盛的时期,恰恰都是相对来说反传统的时期,如果不是周边少数民族源源不断注入新鲜血液,中华文明早断层了。这里的传统文化,主要包括经史子集、书画艺术、青铜瓷器、玉器珠宝、诗词歌赋、园林建造、丝绸刺绣、歌舞戏曲等门类,为了方便探讨,我们姑且把这些东西都归入“国学”范畴。

  中华文化之根,在于炎黄时期,但基本定型,却发生在春秋战国诸子百家那个时代。在这中间有一个关键的朝代,就是西周。代商而起的西周,开始奠定了现存华夏文化最为核心的一些元素,并对后世影响最大。夏商时期,虽然也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但由于缺乏效率较高,且便于固化的传承载体,一些文化要素,只能靠口口相传、和耳提面命来获得传播,因此随着时代变迁,变异程度较大。到了周朝,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汉字已经基本成熟,书写材料也较夏商时期有较大的突破,文化层面的东西,已经具备了高效和精准记录及传播的条件。这种条件的成就,为以后各个历史时期不断回溯这一时代提供了必要的支撑,在促进中华文明传承的同时,也产生了不断复制和强化那个时代思维特征的后果。

  千百年来,我们一直在春秋战国时代所提供的思维范式里面兜圈子,并没有多少根本性突破,各个时期一遇到难以突破的问题,就要“回到”那个时代找答案,诸子百家给后人提供了一套又一套很好的东西,我们确实需要怀着崇高的敬意去感恩,但也没有必要过分拔高和过分神化。文明总是要向前发展的,总是需要在不断认识到自己不足的基础上实现逐步完善,一方面要向大自然来“求真”,另一方面要通过跟其他文明的碰撞来扫荡思维盲区。

  在诸子百家那里,我们能够明显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一些结构上的思维特征,譬如片段化和极化思维严重,更加醉心于具体的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不太擅长抽象、量化和结构化思维,将“善”和“美”的标准放在“真”之前,缺乏求真的实证主义精神,靠想象和思辨来代替实证,没有权利、义务和责任对等观念,要么强调过度索取、要么强调奉献,对“人”外的自然万物缺乏足够热情去探索,过分讲求眼下“实用”、习惯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这种思维特征被周期性综合强化的结果,往往就是“国学”繁荣,社会在整体上也都越来越不务实,耍嘴皮子、相互算计逐渐成为主流,真正的“基本功”建设不受重视,表面上形势一片大好,而整个民族的竞争力却在下降,“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往往在这时,中原的竞争力甚至还赶不上周边的少数民族。历史上周边民族,虽然文明发育程度较低,但淳朴的求真务实精神相对来说还是较强的,这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他们在同国学极度强化后的“中原人”的竞争中胜出。即使那些“蛮族”,一旦过分吸收“国学”,竞争力也会快速丧失。

  让我们接下来从“国学”角度来回顾一下历史。东周时期,最为另类的两个诸侯国,就是秦、楚两国,这两国王室虽然源于华夏族,但都长期处于边远的“蛮夷之地”,民族性与其他诸侯国存在着较大的差异性,在整个华夏体系中处于被边缘化的地位。楚国在诸侯中最早与“周”分庭抗礼,率先僭越称王,还留下了“问鼎”和“不服周”的传说,楚国的领土甚至一度达到“七国”总面积的三分之一左右。秦国地处西陲,无论在血缘还是文化上,“西戎”的成份很大。历史非常有趣,最终是诸侯中“蛮化”程度最高的“秦”,而非根正苗红的齐、燕、韩、赵、魏,灭掉六国,实现了统一。楚的“国学”相对强于秦,但却亡于秦。

  汉代初年,刘邦及其沛县起兵的那些将相们,绝大多数出身于社会底层,很多人还是大老粗,对那些务虚的东西不屑一顾,刘邦本人甚至还拿着儒生的帽子当夜壶。刘邦之后的文景两朝,尽管皇家信奉黄老之术,但辅政的大臣班底,基本上还是出身卑微的“沛县帮”或者是他们的子女,“读书人”相对较少,但恰恰是这个时期,汉朝的竞争能力一直处于上升时期。而汉武帝正好是汉朝国运的一个转折点,是他将汉朝的实力推向顶峰,又是从他那里汉朝开始走下坡路,其中颇具标志性的事件是“独尊儒术”,恢复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多“国粹”。与西汉相比,东汉更加注重“传统”,但其国力已经难同西汉相比。

  魏晋南北朝时期,魏晋南朝,在血缘和文化上是一脉相承的,而且继承的非常好,特别是梁陈两朝,几乎将“国学”推到了极致,整个社会中上层对此异常着迷。其结果也是众所周知的,五胡灭掉了西晋,北朝统一了南朝。其后混同宇内的隋朝,传统上被认为是汉族王朝,但无论帝王将相还是民间百姓,其血统和文化都被少数民族大大稀释过。类似情况在五代十国时期又一次被重演,“艺术鬼才”李煜最终被出身军人世家的赵匡胤所俘虏,被少数民族稀释过血统和文化的北方再次统一了南方。

  唐朝是被公认为具有开拓进取精神,历史上最富有创造力和生命活力的一个时期,盛唐气象经常被国人所津津乐道,谈到历史我们尤以大唐最为自豪。但非常有趣的是,安史之乱以前的大唐,在血缘和文化上基本与隋朝同质,甚至比隋朝更为多元化,很多少数民族甚至是海外人士都受到重用。抛开政治因素不谈,唐玄宗本人堪称是一位“国学大师”,最起码也能算得上“国粹多面手”,因此还一度成为“梨园子弟”的“祖师爷”。自古有道是上行下效,唐玄宗本人改变了整个社会风气,也因此而改变了整个国运。

  在正统王朝当中,最注重“国学”传统的一个朝代就是宋朝,但在大朝代当中,宋朝反而是最弱的。在宋代那些皇帝当中,宋徽宗几乎把传统文化的一些元素推到了极致,整个社会除了浮华之外就是玩弄心计,结果在“完颜”们的攻击下,整个民族毫无抵抗力,半壁江山轰然垮塌,速度之快都远远出乎女真人意料。南宋儒学势力很强,但也最有问题,几个皇帝和大臣倒是很有气节和志向,数度“北顾恢复”,可惜竞争力是踏踏实实干出来的,绝非单靠决心、态度和意志就能实现得了,历次努力最终化为泡影,半壁江山还尽归“伯颜”。

  明代更是一个奇葩,朱元璋本人出身于绝对社会底层,即使荣登九五之后,对“国学”的一些门类并不感冒,与汉朝类似,明初文武大臣更多草根出身,而且整个国家经过蒙元接近一百多年的统治,血缘和文化同样得到了较大程度的融合及稀释,这一时期国家竞争力还是非常强大的。明宪宗成化年间八股文正式定型,朝野上下以更快的速度向“国学”传统回归,到了万历年间基本又到了一个波峰,其结果是万历死后24年,在“万子万孙”的朱由检手中,大明就遭受毁灭。在明朝正式灭亡之前,清军就隔三岔五深入直隶、山东“狩猎”。

  代明而兴的是满清,这个朝代也非常有意思,大致上可以乾隆为界。在其前面的顺治和康熙、雍正几朝,虽然都在加速汉化,但满洲传统保留的比较好,满蒙关系较为密切,最起码皇家和社会整体文化“混血”的成份比较大,康熙本人也更具草原英主的气质,国运亦如狂奔的骏马,一日千里,气势恢宏,蒸蒸日上。而乾隆本人的气质则完全相反,实际上更像唐玄宗,虽然不乏文才武略,但艺术细胞超级发达,用“痴迷”二字来形容也毫不过分,我国传统“国学”各个门类,在其统治时期,又到达了一个顶峰,由于强大的示范和指挥棒效应,整个社会风气开始逆转,国力也江河日下。乾隆归天后41年,也就仅仅“两代人”的时间,在英军两千多人坚船利炮的进攻下,老大帝国就竟然脆弱无比、不堪一击了。
  其实即便是那些地道的少数民族政权,在全面接受汉族传统“国学”之后,命运轨迹也呈同样的变化趋势,甚至衰落的更为明显,这就相当于逐渐放弃了自己的长处,而汉族的东西又消化的不太到位,倒是把“犬马声色”、“厚黑之学”、“帝王权谋”等另类的“国学奇葩”玩到了极致。第一个是元魏,孝文帝拓拔宏在推行全面汉化政策之后的第五年去世,26年之后的公元525年就暴发了“六镇之乱”,其后的公元528年又发生了“河阴之变”,仅仅一代半人的时间,北魏政权就名存实亡。

  辽国加速汉化,是在辽圣宗时期,辽在他手中实际完成了封建化,但晚年穷途奢侈,大辽国势走向下坡路。辽圣宗是一位擅长“国学”的全才皇帝,汉文化修养颇高,精射法,晓音律,好绘画,崇信佛教和道教,推崇白居易,自己也能写诗作曲,达百余首。其儿子辽兴宗的“国学”痴迷程度比起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工诗词,善丹青,点缀精妙,宛乎逼真,是辽国享有名望的山水、花鸟画家,常与宋朝皇帝以书、画相赠。圣宗的孙子辽道宗耶律洪基同样沉湎其中,通音律,善书画,爱好诗赋,与臣下有“诗友”之交。辽道宗去世后仅十多年,完颜阿骨打就建立女真政权,原本强悍的契丹民族,竟严重缺乏战斗力迅速灭亡。

  金朝完成汉化是在金章宗完颜璟时期,他善书法,知音律,雅尚汉族“国学”,学得一手宋徽宗的瘦金体,同时还设立书画院,在位19年,气质也酷似赵佶。他死后三年,蒙古大军开始向金进攻,原本虎狼之师的女真人战斗力强差人意,他死后七年中都就被攻占,死后的26年,金朝彻底灭亡。虽然灭亡原因非常复杂,但战斗力和资源整合力差是其中关键。

  与北魏、辽金相比,元朝皇帝们整体上对汉族“国学”各门类兴趣不大,只有元顺帝是个例外,接触汉文化相对较深,甚至还有汉诗传世,他不但主持恢复科举制度,还主持编写宋、金、辽三史,据传酷爱雕刻木艺且颇有天赋,因此又被称为“鲁班天子”。令人吊诡的是,这位开明的“大汗”本人竟成了元代的亡国之君。虽说元代灭亡跟汉化关系不大,但这对于元顺帝本人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在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即使到了最后,元军的战斗力在整体上还是比较强大的,并没有出现辽金那样近乎一触即溃的情况。退回草原后的蒙古,还一直属于明朝的边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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