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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启阵
本国当代作家中,我比较爱读孙犁和汪曾祺的作品。平生不知藏人善,处处逢人说孙汪。平时说话、写文章,我从不隐瞒自己的这种偏爱之情。因此便有朋友对我产生了一种期待:写篇文字,说一说孙犁、汪曾祺文章的好处。爱读归爱读,写文章列举出好处,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像吃水果,好不好吃,人人都能有自己的判断,但要煞有介事地说出某种水果究竟有哪些好处,却不是人人皆能的。尽管我也很愿意满足朋友们的上述期待,但心有余力不足,不知从何说起,因此束手至今。
今日早起,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某古书里看到的一则故事:诸葛亮死后,司马懿问一个蜀国老兵,自己跟诸葛亮相比,谁更高明。蜀国老兵回答说,
没错,当思维、视野囿于孙犁、汪曾祺及其文章本身时,是难以说出他们的好处的。而一旦“跳出圈外”,置身于他们的生平与文章之外,将其跟当今活跃着的一些作家进行比较,就不难看出他们的过人之处了。
我以为,孙、汪及其文章,包括散文和小说(汪曾祺参与编剧执笔的戏剧如《沙家浜》、《杜鹃山》也有不少精彩处),至少有如下几点好处:
一是文质彬彬。写文章,表情达意,讲究修辞,当然可以有风格上的不同追求。但是,我认同孔子的论文主张,“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
二是轻松亲切。世上有“职业病”的说法,作家的职业病大致有凭立言不朽、视宣传教育他人为己任等等。古语所言“人之患”,如今在好为人师以外,又添好为领导一项。读当今许多作家的作品,感觉他们都是引领思潮、传播文明、教化顽民的思想家、救世主,高人一等,俯瞰众生,读之顿觉自己的渺小卑下。而读孙犁、汪曾祺的文章,你会觉得如听邻居老大爷坐在竹制椅子上,说自己陈年往事,说他人趣闻轶事,娓娓道来,轻松诙谐,平易亲切。多年前在韩国做“交换教授”时,我曾经建议一位开设中国当代小说课程的韩国同事,介绍一些我国当代优秀作品到韩国,结果遭到他的拒绝。理由是,“你们的当代小说,基本上都是宣传某党思想的,都是居高临下教育人民的,不是文学。”但是,读过我复印给他的汪曾祺的小说《受戒》之后,他改变了主意,说是“太美了”,表示愿意翻译,让我帮他联系作者家属,以获得许可(当
三是耐人寻味。可能是较多阅读本国古代诗文的原因,我偏爱凝练含蓄的作品。孙犁、汪曾祺正好可以满足我的这一偏好。读许多当代作家的文章,如饮酒,不用说,大部分是啤酒。很热闹,能醉人,但热闹过后,酒醒之时,除了酒渍,没有多少值得回味的东西。而读孙犁、汪曾祺的文章,却有如饮茶,自然是绿茶,而且是上佳的明前新茶,静心细品,齿颊生香,韵味无穷。我老婆念书时学的是财会专业,是文艺的外行。但是,当她心浮气躁的时候,一读汪曾祺的文章,顿时心平气和(孙犁的文章因为年代比较久远,且多革命时期故事,她觉得陌生,不太感兴趣),汪曾祺笔下的一草一木一城一地,无不妙趣横生,经常嚷嚷着要去汪氏文章中出现过的地方去旅游。
四是文脉悠远。对我国当代许多作家,我一直有一点不满:我国博大精深的文学传统,比如“风骚”,比如唐诗宋词,他们继承得太少。这当然无法全部归咎于作家们,他们生长于“五四”、“反右”、“文革”等诸多运动之后,对于文化传统难有理性的态度,思想、审美的自由多元,是难以企及的奢侈品,接受文化教育的过程往往充满曲折,所学课程大多残缺,有涯之生,能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的时间并不多。因此种种,许多人只能凭着一腔激情一股蛮劲、利用有限的人生阅历(例如“上山下乡”、“文革”)和一知半解的外国手法,进行文学写作。文学的受众,情况也跟他们相似,真正具有鉴赏力的人并不多。故而,我国当代作家的作品,猎奇,苍白,浮躁,粗糙,生硬,肤浅,艳俗,比比皆是。孙犁、汪曾祺的人生阅历,也有不尽人意处。
上述四点,只是我一时之管见,难免挂一漏万。举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