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愣


                                                  二  愣       

                                                       文 / 林森

    

 

      古历4月8日是林州大佛寺的庙会。据大人们所说,这一天大佛寺极热闹,四方各类人色杂集,人挤人,甚至转不得脸面;寺前摊贩也多,胜过县城一年一度的交流会。整整一天,南北交通断绝,赶天晚,寺前石子路也要磨去一层路皮。也是这一天,寺前寺后、寺左寺右的乡里人能赚够一年的花销,其余的364天,便只是在家里抹花花,或者去县城见世面,净享闲福。

         这很让寺前清河对面的山沟沟里人眼热,但也奈何不得。就只是隔了一条悠悠的清河,便让人如在天上地下,也真叫作天时不如地利了。

         可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却也未想得如此长远,单只是眼热那个热闹。于是一到4月8日,便心热耳跳坐不住。看着大人们兴兴地收拾东西起身,提起书包就象提那清河滩里的料礓石,沉沉的只想撒手。待缠着要去,便被一声喝斥窝了回来:“崽娃子,想挨打!”急跑去缠母亲,母亲就说:“乖娃,回来给你买麻糖。”不听,再闹,母亲就正色说:“河里过不去,发水要淹死人的!”只好悻悻地住嘴。

      但并未听说乡里乡党有哪个人淹死在河里,就渐渐地认为母亲也骗人,心里恨恨地发誓,那天也做出来让家里人看看——我们小孩子也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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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4月8日,我们几个小孩子逃了学,决定去见一见世面。一路上着眼皆是愉快。天极蓝,四周花草鲜艳。清泉石上流,青蛙八九个鼓嗓欢唱。我们跳着蹦着就到了沟底。

      石头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秃头,黑脸,破衣破裤,腰扎一道草绳。“二愣。”狗娃说。二愣在村上人称“二流子”,又有人说他“不够成儿”,上无老下无小,一介四十老光棍,放羊为生,穷极。人皆看不起二愣,只有我们几个小孩子不然,缘其水性极好,一个猛子扎进清河,十里八里不露头。但我们也常取笑他。他却绝对不恼,逼急了就撵着一个一个捏“牛牛”,骂“狗日的”。狗娃大喊一声:“二愣。”二愣笑嘻嘻地应道:“狗日的几个小崽娃,又逃学了。”狗娃向我们几个眨眨眼,我们就齐声嚷:“二愣二愣,黑了睡下就硬,一下弄到墙缝缝,碰倒锅台碰炕棱。”这是村里的大人们给二愣编的顺口溜,我们听得多了,很口熟,叫起来也觉得过瘾。二愣捏块石头:“狗日的瞎嚷!”我们笑着飞跑。二愣就喊道:“甭跑,甭跑,前面还有条河哩!”我们便都停住脚。二愣扑沓扑沓走过来,说:“天变了,水要涨。你几个小崽娃快回去。”



      果真山头上就骨嘟嘟冒出几朵黑云,转眼间就有风,沟里的梢林哗哗哗地叫,却不见雨来,只是沟里的流水变急,冲得沟渠大响,作崩裂声。二愣看看天:“上游下了,一时三刻水就起来了。”我们几个就发愣,为过不得清河见不了世面心疼。狗娃忽作哀求声:“好二愣叔,你把我们带过河嘛。”“狗日的这时嘴甜,不带不带。”我们几个一窝蜂好言相求,二愣招架不了,说:“先到河边看看,再说。”

      果然上游下了,河水已变急,浊浪拍着岸边。很多想过河的人聚在一堆急得骂天,看着对面寺里的人流跳脚。就见几个胆大的挽起裤腿涉河,却不识河底情况,一下便深入险区,忙不迭返回。二愣说:“看看看,你们回去吧,过不了。”狗娃便先一咧嘴哭了,我们几个也眼泪八叉地哭丧起脸来。二愣就慌得很,急道:“甭哭,甭哭,乖娃,过了后晌水就下了,你们再过吧。”狗娃抽着鼻涕:“那时会早散了!”二愣忽然就很神秘地蹲下来:“你几个一人交一毛钱,我把你们背过去。”我们一下愣了,谁有钱?大人从不给我们钱的。这二愣,黑心家伙!二愣笑眯眯地卷一支自制纸烟吸:“你看,你看,没钱吧!回去,回去。”但我们终不甘心,虽在心中骂了二愣的祖宗千声万声,嘴上却仍甜得赛过蜜糖:“好二愣叔哩,送我们过去吧。”七嘴八舌,缠着他不放。二愣半天不动,只是叭滋叭滋地吸烟,末了,站起来说:“也能行。你们先耍一会儿,叔给咱挣一点钱,过去买麻糖吃。”

      我们几个不理解,只是看他。他紧紧腰里的草绳,走到那堆人中,喊一声:“谁过河,我背。”人立马呼啦啦围了一圈,都道:“我,我。”有两个人就嫌对方挤到了自己的前面,互相骂起来,接着就厮打。二愣说:“能成,能成。我都背。背一个一块钱。”人群声音骤歇。过一阵,有人便骂了:“狗日的不嫌羞先人,凭这能挣下个家业。”其余人也应和:“就是,就是,羞先人哩。”二愣不语,只是看了一会儿人群,便独自蹲在河边看水,又卷个老粗的纸烟有味地吸。

      人群终于沉不住气。出来一个穿得齐整的,稳稳走到二愣面前,递上一根机制烟,说:“乡党,甭心重。”二愣翻起白眼,不接烟,也不搭理。那人又说:“两毛钱,咋样?”二愣说:“一块。”那人说:“五毛。”二愣还说:“一块。”那人就顿了一下,拍拍二愣的肩膀:“乡里乡党的,好说话嘛。都没过河,哪来的票子。”二愣不理这个茬,一翻手掀开那人的胳膊:“这水!那你背,我出一块。”那人脸就红。水确实急。一时人都静下来。我们几个心中向着二愣,便都喊:“两块,两块才背。”“啪”地一声,有个小孩子就忽作挣命哭声,大人便骂:“哭球哩!没钱还想过河,回,回!”那孩子极哀伤:“我要去嘛,我要去嘛。”双脚乱蹬。

      二愣站起来,说:“那就五毛吧,谁过?”那个穿得齐整的急道:“我。”二愣眼睛只是瞅那个哭的孩子,那家大人却不理,只是乱骂。二愣就看着那个齐整的说:“你来。”转过身,骑马蹲裆。那个齐整的便贴贴地爬上去。

      水势仍急,浊浪愈加让人心惊。二愣背着那人稳稳举步进入水中,抢斜向上游背。水忽地淹到二愣腰身,他摇了两摇,站稳了,又径直向上游走。不一会,又忽转面向对岸,水就退,只淹到二愣大腿。我们都叫:“二愣行,二愣行。”因为我们都忽地记起,二愣过去带我们游清河,对这一带极熟,他走到石梁上了。再看河中,二愣稳稳作蛇形状前进,水仍是不深。眼看到了对岸,二愣却稍停,左看右看,一步迈出,水复达腹,观之摇摇欲坠。却又听水声大作,二愣已稳稳走上对岸。

      这边人群中有人就说:“水不深啊!跟着他走,保险没麻达。”几个人就哗哗哗地下了河,顺着二愣刚才的路线一步一步前去。对岸,二愣忽地就蹲下,不动,也不言传。眼看几个人就踏到了河心。

      忽然就出了问题。河心那个人走着走着就摇晃起来,出溜一下不见了。急找,却见下游七尺开外浮起一个脑袋,倏又沉没。人群急呼:“救人,救人。”对面二愣突地立起,顺着河岸跑,停下,再跑,然后猛地跃入水中,不见。再看,便见两个人头从远处浮起,慢慢向这边游。人都呼啦啦往前跑。二愣已拖着那个人上了岸,湿漉漉地喘气。
      一些人便围上去侍弄那个溺水人,揉肚子,倒水。那人是个小青年,脸色苍白,湿湿地躺着不动。我们围着二愣跳,对他大大地佩服。几个人就凑上来赞二愣。一个说:“好乡党哩,多亏你了,要不我这侄子还有命?好人啊,好人啊!”二愣抹着脸打哆嗦:“说啥哩!我也不白救人。”那人愈加感激:“好人哩,好人哩。”二愣就翻白眼:“我说不白救!你是娃他叔?”那人直点头。二愣接着说:“你商量商量,给我掏十块钱算了。”那人一下子瓷了,脸上罩了霜,转身不理二愣。二愣急了,上去拨开众人,说:“我不白救人,这个人要走,就得给我掏十块钱。”众人大哗,有几个就很看不起地骂二愣。二愣只是不理。那个小伙子已悠悠醒转,很萎顿地躺着不动,听见二愣话,就低低咕哝了一句。有人低下头去听,起来说:“他说他没钱。”二愣脸红脖子粗:“那我白救人了,不行,不行,那就甭走。”

      那个小伙子突然坐起来,气喘地说:“没钱,你把我原放到河里。”二愣大怒:“狗日的还不领情,放回去就放回去。”上前去抓小伙。周围人不忿,有几个围着二愣乱骂。我们几个小孩子便也跳着脚对骂,就有人来撵,我们四散作鸟兽逃亡状。二愣抓块卵石:“狗日的谁敢动,谁动砸死谁!没钱,就甭走。”

      人群复静。那个小伙弱弱地看着二愣,半天不响,最后就说了一句:“我的手表掉到河里了,你捞起来归你。”二愣说:“呸,你还有表?”那个时候手表金贵,我们只是从大人嘴里听过而已,是什么样子,却不知。那小伙说:“真有,我亲戚是大官。不信,你看我这手腕。”果然白白的一圈。小伙喘口气,又说:“捞起来归你,行不行?”二愣就信了,放下卵石:“说话算数。”就向河边走。我们当然喜欢有块手表,便欢欢地送他下河。二愣说:“等着,捞起表过河看佛爷,回去一人戴一天。”我们欢呼雀跃。


      二愣相一会地点,搓搓手,一步一步进到河里,呼啦一下不见了人。我们都屏气等着,半天,水里露出个头,复又沉没。那个小伙忽然叫道:“大叔,上来吧,我哄你哩,甭捞了,我哪有表!”狗日的哄人!我们几个一阵愤怒,急忙向河心喊:“二愣,二愣。”却不见回声。再喊,仍不见回声。静等,半天,仍不见人。河边人一下子都惶恐起来,齐声大喊,声音惊动了对面寺中的游人,很多人都忙忙地跑来,看热闹,只是不见二愣。

      有人大叫:“出人命了!”我们几个一愣,就知道二愣叔不会上来了,全都大哭,吓得惶惶跑回找人,再也不敢回头……

      第二天,传来消息,说在下游枣树湾捞着二愣尸首。村上人却并不怜惜他,说人一黑心阎王爷就找上门哩,草草挖一浅坑葬了。父母们不提二愣,只是瞪着眼骂我们,说再跑出去就要砸断狗腿。据说那个被救的小伙也并不怎么感恩,只说二愣是自找的。总之,二愣葬得很凄凉。

      只有我们几个小孩子心里惦着二愣,偷偷跑到他的坟上磕了几个头。坟上却立着一个黑头乌鸦,哇哇地怪叫了几声,破空飞去。我们便都吐唾沫于地,大叫“晦气”!

      又听说,那天的庙会盛况极空前,兼有了二愣的淹死,更资了众人的话谈,于是更加热闹了。寺前寺后、寺左寺右的人几乎赚了近两年的花销,乐得直颠儿,直到年底,还惦着说:“那个庙会啊,几十年都没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