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
文：林森
1
不知何时，有两只小燕儿来家，不休地在屋内盘旋，在门前树上叽叽叽叫，在每个人面前焦急地徘徊。
于是每个人都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了。我找了两根木橛，骈头钉在墙上，用线绳绷起来，像一张床。小燕儿便高兴地安下家来。
它们欢乐地唱歌。
它们飞快地穿梭。
它们衔泥筑巢。
他们在光线中安详地梳理黑羽。
它们忙着告诉我它们的喜悦。
……
我那时是很喜欢它们的呀！我久久地抱膝坐着看它们，听它们，笑它们，说话给它们。
它们忙着，它们忙着！它们很安宁！
2
两只小燕儿结婚了。
两只小燕儿度蜜月了。
雌燕儿怀孕了。
雌燕儿分娩了。
于是那只雄燕儿忙忙碌碌，脚不停点地进进出出；于是那只雄燕儿愈发殷勤，柔情似水，温存地经常对雌燕儿表示爱抚；于是那只雄燕儿口把口地喂妻子，逗妻子，笑妻子；于是那只雄燕儿无休地对妻子讲故事，讲外面的春光，讲孩儿们的可爱……
雌燕儿幸福得通体都透着柔光。她的胴体富有弹性富有情韵。她慵懒得像浓春午睡的胖猫儿、海棠儿。她一看到孩儿们就心里发笑，她逗孩儿们想起丈夫就心里发笑，她心里发笑时脸上就笑得很甜密很温柔。她好幸福哟！她一腔心都沉浸在抚养孩儿们的喜悦里，她抚养孩儿们就是对丈夫的爱哟！
于是一窝小燕儿叽叽叽地整天唱起童谣来。
小燕儿在母亲怀里撒娇。
小燕儿在父亲照看下蹒蹒跚跚学步。
小燕儿们跟着父母出去找食物。
燕儿们欢聚一堂，天伦共欢唱。
看着云飞来了又飘去了，看着花开了又谢了，看着树叶儿绿了又黄了，看着燕儿一家也欢唱着飞走了……
突然间屋子就清静得像丢了魂。
于是只有我抱膝坐着、想着，耳朵里还有着燕儿们那欢快的声音。
——多么快乐的一家啊！
3
转眼天又蓝了，太阳又红了，水又涨起来了，小草儿又绿起来了，春姑娘姗姗地从冬老头的背后转出，笑吟吟地唱起歌来了。
春来了！春天总是很慵懒的呀，春眠总是不觉晓。那天我午睡正酣，突然有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叫醒了我。我恼火起来，气呼呼地扭头寻找，哟，是“去年的”两只小燕儿在问候我呢！噢，你们来了，来了就住下吧。我很冷淡，以致于小燕儿伤心起来，它们怏怏地离开我，便去巢里住下了。
它们重又欢快起来。
不知为什么，这一年我的心情总是不好，不好到见什么都烦：天太蓝，云太灰，人太多，声太杂，要吃饭，要喝水，要说话，要走路……这些都是我发火的原因。
于是我干了一件至今让我痛苦的错事儿。
又是午睡——那一年我总是懒洋洋的。燕儿在头上大吵大闹地发起脾气来：或许是妻子惹了丈夫生气，或许是丈夫惹了妻子生气。声音如此响，我一骨碌翻身，随手抓起笤帚就向小燕儿打了出去！
小燕儿惊呆了，小燕儿吓呆了！它们实在是想不到的啊！它们慌乱地盘旋着，愈发大叫起来。
我的笤帚第二次砸到它们的身上。
小燕儿凄厉地嘶叫了一声，飞速穿出窗去。
我对小燕儿的好感去了五分。
从此我发现了小燕儿的许多缺点。
譬如它们总是往地上拉屎，地上白糊糊的一片。有一天我整理被单，竟也发现众多斑斑点点的屎迹。
好感又去五分。
又是一天，我刚坐下，燕儿在头上掠过，肩膀被湿漉漉地砸了一下，一看，燕儿屎。
我勃然大怒！
4
我决定赶走它们。
我用长竿将它们赶出门去，它们惊恐地尖叫着，在门前盘旋。它们站在电线上痛苦地问：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它们坐在树枝上悲伤地哀求：不要赶我们不要赶我们。在这里你是我们的主人啊！它们蜷缩在树枝上，相对着流下了眼泪。它们小小的躯体不胜瑟缩地抖着，它们油黑的羽凌乱地蓬松着。它们一直坐在树枝上，哭着！一整天，它们一直坐在树枝上，哭着！
日色薄了，暮霭轻轻悄悄地升上来。小燕儿惴惴地盘旋了一阵，静静默默地飞进来，落在巢里。
我没有注意到它们。
小燕儿有欢乐的天性！它们悄悄地呆了好长时间，以为主人已经息怒了，以为主人已经宽宥了它们，以为主人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以为它们又可以安安宁宁地生活下去了。于是它们又叽叽叽地唱起歌来。
我忽地站起来。什么？什么？又在这里！打破了我的寂静、我的安宁、我的思绪。我又抓起了长竿。
但是它们不出去。外面一片漆黑，外面潜伏着杀机。它们悲怆地长号着，扑楞楞地飞东飞西。
我拉熄电灯，用长竿乱捣。
屋子黑成沉闷的一团，微弱的天光从窗子渗进来。燕儿撕心裂魄地大叫一声，绕过竿子从窗口飞了出去。
它们不知所措地盘旋盘旋，糊糊涂涂地落在树枝上，一动不敢动了。夜在四周冷酷地板着脸。
我自回去睡觉。
……清脆的叽喳声吵醒了我。天光已大亮，湿湿的带有泥土香的空气正一缕一缕从门缝钻进。我抬头向窑后看去，那两只小燕儿正若无其事地忙碌呢。
……又是吵声，又是燕屎；又是吵声，又是燕屎……
我一骨碌起身。
燕儿正好双双出去觅食。
我一竿子将整个燕巢打了下来。
尘土四起，鸟毛乱飞。
5
就在我静静地坐着看书的时候，燕儿回来了。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它们。
燕儿嗖地穿进窗子，站在灯线上向我打招呼，然后高高兴兴地归家。顷然，它们发出慌乱的惊叫声，咦，家呢？家呢？它们不相信地极力飞近了，瞪圆眼睛找；它们不相信地绕来绕去，用翅膀和爪子触摸。它们又飞回来，在我眼前叽叽喳喳叫：主人，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家呢？它们又飞回去，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现实里。
却是真的在现实里。蓦地，它俩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泣血的长嘶，扑楞楞地东扑西撞：人啊，我们究竟伤害了你们什么？我们总是用弱者的善良的眼光看着你们！本来我们总是相安无事的，可是，你们为什么要伤害了我们？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它们刺溜溜穿出窗去。我平静地看着，无语。
但它们并未真的离去。就在暮色将临的时候，它们好像忘了似的，又正正常常地偕肩飞了回来。
又是寻找，又是嘶叫；泪水像雨点似地洒下来，哭泣声悱恻得令人心碎。
我的心波突然动了一动，心尖轻轻地抽搐了一下……
它们飞累了，精疲力竭地落在电线上，缩着头不再作声。夜悄悄地铺开巨大的披风，温柔地囊括了一切，所有东西都在馥郁的花香里轻轻睡去，细细地呼吸。
无论它们再干出什么，我都将容忍。我决定。
6
但它们并未像我想的那样：离去。它们就住在电线上，整日飞进飞出的忙碌，又在衔泥筑巢。
湿湿的细泥点点地落下来，地上聚了一个小小的泥堆。电线上的巢并没有垒起来，独独的一根细线，不是筑屋的地方啊。
它们没有停息，只是不停地垒着、垒着……
然而时光流水似地远去了。雌燕儿生了卵。
卵从空中摔下，跌得粉碎。
燕儿俩相对望着，无奈，唯有泪千行。
雌燕儿心情变得极度坏了。雄燕儿的身上好像处处透着不是：飞进飞出令人生厌，罗里罗嗦令人生厌，笨手笨脚令人生厌！雌燕儿突然间就对雄燕儿发一通莫名的脾气，雄燕儿局促不安，委屈而又绝望，只是呆望着筑不住巢的电线出神……
时光走了，极快地走了。
一天，我进了屋，突然觉得一种悲哀的寂静。抬头一看，只有一个，只有一个雄燕儿蓬乱着羽毛，缩着头，呆在电线上。雌燕儿呢？地上又有一堆打碎的卵。我艰难地想：雌燕儿走了吗？
确实走了。从那时起，就只有雄燕儿一个独独地呆着，不飞、不动、不出去觅食，偶尔凄凉地嘶叫几声，又勾着头默无声息了。
燕儿日见憔悴了，纤纤的羽毛纷纷落下。
它要死了吗？
我的心流出了泪，啊，我究竟干了些什么？
7
我重新绷起了燕巢，但燕儿只是冷漠地看着，仍然独独地卧在电线上不动。我用长竿赶它，它无力地转动着小脑袋，似躲不躲地叽叽了几声，干脆把头缩进羽毛里去，闭目不理了。
我搭起梯子，抓住它——它无一丝挣扎，只是无助地耷拉着翅膀，身躯有一阵轻轻的颤栗，放进新巢里，它先是默默地卧着，好像在闭目沉思，既而，它突然尖叫一声，“刷”地腾空飞起，长号一声，飞出窗去。
我急忙赶到门外。
燕儿突然像醉了酒似地东倒西歪，无力而急促地尖叫起来，翅膀艰难地扇了一下，又扇了一下，倏地，整个躯体一缩，流星般地坠了下来。
“啪”，它摔在地上，脖子扭动了一下，一阵抽搐从细细的腿上传出。然后一挺，死了。
燕儿死了。
8
是我杀死了它！
我呆呆地站着，悲哀、伤心、痛苦、绝望。
风轻轻吹过我。夏天过去了，树叶从树上悄悄地落下，花儿在一夜间都枯萎了。
我捧起燕儿，像捧起一颗碎了的心。啊，燕儿，肯饶恕我吗？我将用纯洁的眼泪做你的葬礼，将用美好的心灵做你长眠的安慰。安息吧，燕儿，让灿烂的光辉照耀你。
在枯叶飘零的花树旁，我垒起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9
又在一个春天里。
花开得艳媚极了，一只燕儿在花树上盘旋，盘旋，长叫了三声，离去。
而我静静地站着，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