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沂:补碗匠与青花碗


 
 
 
 
我书柜里搁有一件家传“宝物”——是一只旧时青花瓷碗,上面是裂缝条条补满了铜钉。这原是外婆家的东西,听外婆说,这只碗在她嫁到婆家时就有了。碗的直径有二十多厘米,碗内绘有一条青龙,张牙舞爪仿佛要从碗中腾起,外圈画有明代官样人物,在相互作揖,旁边还有马车马夫,碗底留款为“隆”字,简约绌朴。在我有记忆时,青花碗上就补有十几只铜搭钉,但仍是点滴不漏的。儿时饭间,外婆常会用这只碗给我们盛汤炖蛋吃,而父亲则常用此碗来下面吃。外婆说,父亲是“面搭鬼”,这一大碗面吃起来刚好。后因舅舅要在家中结婚,于是父母亲另在双成巷租了房子和外婆分开住了。搬家时,外婆将青花碗送给了父亲。不与外婆一起住,我就得学洗碗。一次不小心将青花碗摔破了,父亲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碎片都收好,说等补碗匠来了再补一补就好。那时苏州小巷里常会有箍桶的、补锅的、铜匠铅皮匠等走过,其中就有补碗匠。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碗破碎了只要不缺,都会找补碗匠补的。以前人家打破一只瓷盆碗,是会让人很心疼的,所以只要不是碎得厉害,其碎片就会被家人仔细收好,日后请补碗匠将它修复后继续使用。
补碗匠终于来了。小巷里一声“补碗”的吆喝声,将我从童话小说中惊醒的,赶紧冲出大门把补碗匠叫住。补碗匠很瘦,微微有些驼背,身上围着一条油光光蓝粗布作裙,挑着一副几乎拖地的担子。担子两头是两只不大的木箱,一头木箱上有一张帆布折叠凳,另一头木箱上放了几只毛竹罐头,大的盛水,小的盛油,木箱有几只小抽屉,是放各种工具和铜搭钉的。补碗匠歇停当,取下折叠凳坐下后,接过了我父亲递给他的那包碎瓷片。我至今还记得那补碗匠接过碎瓷片时的情景:只见他抖动的双手翻看着,嘴里喃喃地说着:怎么会碎成这样……父亲问他:“能补吗?不能补就算了。”补碗匠抬头大声说:“你尽管放心,让你看我手艺。”只见他从小抽屉里取出一些工具,其中有一把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铜质小钻,父亲告诉我这就是金钢钻,所谓“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就是指这东西。其次还有着小铜锤、小镊子、夹钳、锉刀等,在我的眼里,有点像“白相家事(小孩玩具)”。
在手艺匠人中,大概补碗匠的神情最专注了,仿佛不是在补碗,而是在精心雕琢一件艺术品。只见他在碎瓷片上涂一些细胶泥拼成原状,将它们用细绳捆绑固定后夹在大腿之间,然后在瓷缝两侧相对应的两点,滴上菜籽大小一滴油,再用金钢钻头慢慢靠近那滴油,开始“吱咕、吱咕”钻起洞眼来,接着用小镊子夹起一只铜搭钉放上去,用小铜锤轻轻敲打铜钉的两头,使其紧紧嵌入对应的小洞中。这得有相当技巧,因为所钻洞眼的大小深度,应略小于铜搭钉两头的大小和长度,而两个洞眼的距离和铜搭钉的长度应一致,否则铜搭钉和洞眼的配合,就会不紧凑不牢固,容易漏水。铜搭钉是钉碗匠在家预先做好的,用厚约一毫米的硬质铜皮制成,中间段较宽,形如细长的菱形,尖形的两头弯下两毫米成直角,像正在吸血的蚂蝗,故又称“蚂蝗襻”。

技术好的补碗匠补的碗,看上去完好如初,要盛上水不漏不渗后,才在裂缝处抹上些釉泥,算大功告成。我家的青花碗修复后,破裂部位丝丝合缝,上面除保留着原有老铜钉外,又多出了十来只崭新的铜钉,和那青花图案浑然天成。补碗匠当场舀水试漏,果然滴水不漏。平时俭朴的父亲,在称赞补碗匠精湛工艺之余,额外多给了他两毛钱,可见父亲喜爱这青花碗的程度。前几年,母亲又失手打碎了青花碗,这下再也找不到补碗匠了,补碗工艺已成绝响。我就将所有碎瓷片仔细用502胶水拼粘成形,托人做了只红木架,青花碗搁在其上,放进书柜珍藏起来,纪念天堂里的外婆和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