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哥”说--改革中的管理者


  《107调查》记者︱印成思 文编︱胡冠红  陈   怡

  周五白色情人节这天,牛华勇老师作为国际商学院(以下简称“国商”)的院长安排满满,日间参加在香格里拉饭店举行的诺贝尔奖经济学家中国峰会,晚上则要为一个韩国大学代表团尽地主之谊,在紧凑的行程中好不容易把这次采访临时挤了进来。

  “我一开始是不想当老师的”

  牛老师的想法很多,在聊到自己对事物的坚定看法时多次用手指关节叩响面前的茶几,让人不觉想起美剧《纸牌屋》里雄心勃勃的的弗兰克。然而在谈及家人和过往经历的时候,语速突然间慢了下来,被问到这种非常规的问题,像是喝了一口让人放松的热茶。

  我一开始是不想当老师的。因为我妈妈是当老师的,我上大学的理想就是不当老师,因为当老师受欺负,收入很低,很穷,乡镇工资拖欠在九十年代以前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实际上在九十年代那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想法,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去当老师,班上学习最差的人才去当老师。

  我在大一大二的时候是属于什么都不干的那种人,从高中的那个状态出来之后,就茫然不知该干什么,大概持续了一年多时间。那个时候不太知道学习的重要性,对专业也不太懂。虽然读的是财经类院校,但是一开始都一样,就是数学、英语、马克思主义三类课程,不知道后面学的专业是干什么的。

  我本科学的专业是财政学专业,它是面向政府的,我毕业之后就到了政府工作。那一年帮了我很多,我想清楚以后再也不要到政府部门去,因为我发现我实在没有办法忍受政府里面朝九晚五的,完全按部就班的做法。所以后来自己去考企业财务管理的研究生,原因就是我想毕业之后去企业,而不想在政府。

  (政府工作)太有挑战性,特别是对于我这样智商“着急”的人来说。

  如果一个工作里面,工作本身变得不那么重要的话,那么你想,这个挑战性是非常之大的。因为那个时候大学刚毕业,你会认为把工作做好是最重要的,但是后来发现这是里面不重要的一部分。

  当老师是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才想到的。我的导师要求我看书,然后写读书笔记。所以在研究生前一年半的时间中就形成了看书写文章的习惯。这个习惯一旦养成,就觉得还挺享受这个过程的。

  刚来北京的时候生活所迫,给自考的学生辅导财务、税收的基础课。辅导了一段时间就发现,我上课大家还挺欢迎的,好像自己也还挺喜欢这个,到了快找工作之前忽然之间觉得,似乎我可以去当老师;之前我一直相当抵触这个想法。

  位置决定脑袋。我刚刚来学校的时候,是比现在狂妄得多的。我会告诉学生说,这门课你喜欢来就来,不喜欢就不来,不点名,不计考勤,没有作业,最后考试只要你来我就给你过。我第一个学期就是这么讲的,大约在三四年里都是这么做的。

  后来发现这个做法不太符合学校考核的那个标准,和教育部的评估要求,然后我就收敛很多了。基本上会按照学校的要求走这个程序,之前我是不走的。实际上有时候是需要的,跟你上的课程有关系。如果你上很重要的基础课,长期的缺勤一定会造成很严重的影响;如果这个课是思想性的,或者非技术性的,你不来对你的损失可能是局部的。恰好我那个时候上的是人文性思想碰撞性的课程,不是以技能为核心的。

  “国际”的商学院

  明年国商将作为北京外国语大学(以下简称“北外”)按专业大类招生的第一个试点,这也是他设想中一揽子改革计划的其中一个。他坦言这样的改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正如他在那个挂了色彩浓烈的抽象油画的会议室里,对各老师学生所描述的那样,这是国际化的道路上的必然。那幅在严肃的会议室里异军突起的油画,正是转变的开始。国商如是,放之北外亦然。

  国际化是一个说起来特别简单,做起来非常难的东西。它需要大量资金的支撑,对个人世界观的改变;因为每个人都是习惯了以前的东西,要他改变是很难的。我们有一句话是,你永远不能唤醒一个装睡的人。

  最初的时候我们想组织一个(院内)学生会,后来发现不行,现在组织了好几个学生会。中外学生会要联合办一个活动,两边的学生干部就会吵起来。但是你要想到,我的目标就是要你们坐在一起发现对方的问题,吵起来,然后开始理解对方,而不是让你来找我告状。你来找我告状,我再把你分开,那这国际化还有么?现在政府派你去跟马来西亚人谈判飞机的问题,你去了,马来西亚人跟你吵架,你回来跟总理说,我不干了,你是一个成功的人吗?

  我们每个人都有惰性,对于我们已经取得或者做到的东西,我们认为它是完美无缺的,没有想办法去理解别人的那些东西。

  我们应该让大家认识到自己是有缺陷的,之后才会有一个更开放的视野。这个东西是没有办法教的,很多东西是在体验当中(学的)。所以最后国际化是涉及到每个人日常生活的一个问题,而不仅是学院的一个概念,学院只是把概念放在那个地方。

  比如推动整个学院平台化。下一年度的“管理学”会按大类招生,把会计、工商管理、电子商务和信息管理四个专业打通,第一年不分专业,课程都是一样的,第二年学生自己选专业。国贸现在单独招生,金融没有参与。

  传统上,我们大学的理念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学科的利益是凌驾于学生的利益之上的。我们传统的学科是按计划经济组织的,按照政府的学科序列、目录。比如说我要开这个专业,虽然这个专业没有什么人喜欢,但是因为我们历史上申请了这个专业,所以不能轻易改变。很多东西短期内我们没有办法跟发达国家去比,不光我们,其实一些名校它也比不了。

  在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目标是在我的任期之内,让这样的现象在商学院慢慢消失。这不是一个现代化商学院(应有)的思维方式,商学院本身是充满竞争的。

  那些行政化的东西你必须尊重,不尊重是没有办法生存,但反过来,要轻视它。我们想好我们的目标在什么地方,向着那个地方努力,而不是把它们当做目标,否则就没有我们办的必要了。

  我一直告诉同学们说,商学院育人的目标是先批判,再建设。就是你把一个东西拆了,然后我们要告诉大家它应该什么样子的,这是我们的对人负责任的一种教育。如果我的教育是只批判不建设,统统把这个东西都拆掉,那么它坑害的是学生。

  我们国家不缺商学院。我要办这个一定是跟其他不同的。

  对立是最大的阻碍

  北外的国际商学院成立之初并不被所有人看好,一段时间以后才证明其存在的必要性,而同时期其他外语类院校的商学院已基本发展成型。由于对立和封闭的观念,北外曾与一些珍贵的机会擦肩而过,谈到这些,他会激动地身体略微前倾。

  我支持同学们往完全不同的方向去发展,因为你要知道商科其实只是一个思维方式,是渗透到所有产业当中去的。专业是在入行的时候有用的,工作很多年后你会发现工作之间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你不会画画很难做设计的工作;可是如果你投资一个画廊,这时你根本不需要懂那幅画是怎么画出来的,但是你需要懂画廊这个产业的运营是怎么做的。我也不是学院长专业的。

  以前很多人担心北外学科的多元化会冲击北外值得自豪的语言传统,今天看,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不同学科之间完全可以做到相辅相成,相互促进,为北外优良的外语传统拓展内涵与外延。而无休止的争论让我们一次又一次错过了发展的机遇。

  内部相互之间不想办法去融合而是去对抗,那这个学校是没有希望的。

  长期以来,我们是往里缩的看法,就是希望越办越小,学科越单一越好,人越少越好,因为怕规模大了质量下降。但我认为和质量最相关的不是规模,也可以大规模地高质量。在中国目前这样一个环境之下,如果你没有一定的数量,难以在行政体系当中谋求你生存的位置,只能孤芳自赏,我们很多年当中就是处于孤芳自赏的状态。

  我们学校的特点是,每次一个新东西出现,在讨论的时候基本上是先否定它,然后大约过十年,等到这个东西已经普及开,再有人提出来,它才能通过。

  这不是保守的问题,我们学校在社会思潮方面其实并不保守。我觉得这是视野的问题。视野就是:我不了解互联网,你是搞互联网的,我愿意听一听你说什么。

  保持强烈的好奇心,这是学商科学生的第一课,你有欲望去学新的知识,远远比你现在已经学到什么要重要。但是有的人就会局限于他已经学到的知识,对可能学到的知识完全不care,这是最要命的。

  这个我能理解,但是时间长了就有问题。

  比如我们在外语类院校当中的专业布局,在北上广三大高校里面是最单一的。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培养博士的专业就是外国语言文学。

  比如说政治学博士点,上外(注:上海外国语大学)有;北外号称外交官的摇篮,政治学没有博士培养权,这简直就是笑话。

  我们的国际政治足够强大,每一个系搞国际政治的教授加起来有五六十个,这个人数比很多学校的多。但是一犹豫就这么错过了。

  以前就是思维不开阔,觉得一个学科全国最好就行了,没有必要搞这些。但现在发现不行了,以前是要单一人才,现在是要复合的了。但是这个国家现在申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改成提高质量了。就好像我们开车到了一个收费站,那个收费站的杆已经落了,你在那等着交钱,它那没人了,人家下班了。

  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对很多事情都有一套跃跃欲试的想法,也坦言自己的想法远远胜过了自己的能力。牛老师借鉴国外的灵活创新机制,带动一个院系做教学改革,肯定学生的多方向发展。在被问道是否觉得自己正做着了不起的事情时,他回答,“我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一直以来是想把自己的某些方面组织得更有条理一些,对自己或是对周围世界的观点是比较清晰比较强烈的。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算是那些很有名的人,我现在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都是在每天的这些复杂零碎的行政工作中慢慢熬出来的。

  我本来还很抵制行政管理工作,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其实说实话我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但我最不喜欢的是,中国式复杂的人事关系。你要把大量的精力浪费在人际关系的协调上,但那又很重要,你不得不做;然后你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得罪一大批人,总会有人觉得你可能是在谋取个人的一些利益。

  所以只能是不想那么多,我是觉得我既然在这,如果不考虑改革和发展,就会辜负了这个位置。

  所有的这些管理工作其实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管理工作就是要求你有足够的,巨大的忍耐力,对别人的容忍,对环境的容忍。

  改革是要小步试错的,如果我突然宣布一揽子的改革方案,那可能会遇到巨大的阻力。因为每个人有不同的想法,这些想法都应该得到尊重。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事情,但是首先要有人呼吁,接着有人来响应;也会有人反对,那你先反对着,我先推出一两项措施实验,成功了拿给老师们看,不成功我承担责任。做任何事情都是有风险的。

  (做这些事情我)肯定不是一个人。这个事情相当复杂,但商学院是一个寻求创新和不断发展的集体,正如我们中国的经济发展,虽然面临很多困难,但依然在以飞快的速度向前发展,而很多问题,随着发展的步伐,自然会迎刃而解。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能做发展趋势的阻挡者,顺势而为,在有限的几年中,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有限,但只要还在这个岗位上,这个事至少我要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