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奇怪在於他(她)比任何东西都奇怪,奇怪到鬼怪都无法与其相比到底谁更奇怪,而我的师友范曾大兄,则是人中之人,怪中之怪。
说他是人中之人,是因为在中国无论走到哪裏,尢其是有文化的地方,只要提到他,人们都会说:“范曾,不是那个画家吗?”在中学生的智力测验中,有填充题:“唐代有大画家——”,答日:“范曾”。
说他是怪中之怪,是因为他无意使狭隘的人变得宽厚,却能使宽厚的人变得狭隘;他无意让爱发睥气的人心平气和,却能让心平气和的人大发睥气。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他并不想惹事生非,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引得一些人把他骂上一两个小时而毫无倦意。当然,艺术这门学问历来是没有固定标准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从古到今都如此,问题是骂他的人,大都是那些并不了解他的人,姑不论骂人这种事情本身的趣味高低,即使真是要骂,按常规来说,也该了解一下范曾到底何许人也!他的绘画、书法、诗、文及他对国家、百姓的贡献。这些情况全然不知,或是只知皮毛,一时兴起,便口沬横飞一番,实在有失体统,令斯文扫地。
前面说的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大量的人想尽办法去搞他的画,包括当今政要、在野群臣、富可敌国的商人、声名显赫的将军、日本为他建了终身永久美术馆、台湾及国外市场大量出现造他的赝品……
总而言之,范曾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范曾。他以一己之功,有意无意间,竟在几乎是整个中国的艺术界裏,掀起一场沸沸扬扬的范曾现象。要谈这个现象,看来非朝夕之功所能完成。我只是想到哪真写到哪裏,读者诸公一路读下去,至于是否会有上当感,那已不是我的事情,责任全在对范曾有非议的人们,他们此我清楚,也未可知?
与范曾只相交多年,深知此兄最不明白的道理,乃是“谦虚”二字,最明白的道理,乃是“自强”二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毁也罢,誉也罢,全在这四字上面。这裏先从“谦虚”说起。中国人因为早年间太文明、太伟大,值得谦虚的地方太多,结果,把骄傲变成了谦虚,正是谦虚培养了堕性,逐而渐之养成个做梦的习惯。盛极而衰,从清中期以后,一场接一场的大梦做个没完,八国联军一把火烧了圆明园,日本人横扫大半个中国,社会主义不再神秘,文化大革命和小红书破坏了风水。闹了这么多年,超英赶美,势不可挡的中国,比殖民地的香港落后五十年,谦虚的美德,渐渐失去主要意义,成了个土红色的空包袱皮。学贯中西的大学者钱锺书先生曾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还没有伟大到有谦虚的必要。”的确,方今的中国,已经不是谦虚的时代,过去那点虚,已让老前辈们谦完,再没什么可谦的,自然离骄傲就更远了。所谓谦虚,在某种意义上讲,并不是什么美好积极的心态,反观一些发达国家的人们,根本就没有谦虚、骄傲的概念,一百个人中,倒有99个认为自己最有能力、朝气蓬勃、毫不含蓄,各显其能,拿出本事来见个横竖高低,然後是重整旗鼓,再来竞争一番,詖人们承认,就是强者。新旧交替,得失成败就在倏忽间。科学、艺术、各行各业都慨莫能外。像打乒乓球和排球,今次赢了,下次就可能输回去,根本无暇考虑如何的谦虚、如何的骄傲。女排姑娘们的惨败,难道可以用简单的谦虚和骄傲来解释吗?显然不能。
在国外一些先进国家,人际关系尽管也很复杂,但毕竟因为服务于竞争,比起中国的情形,明快简单的多,而中国的情形,正好相反。竞争的目的常常是为人际关系的平衡服务,这样下去,舍本逐末,结果自然会演成一种纵横辐辏,不辨东西,亲朋反友为仇,兄弟自相诽谤的局面,实在令人伤心扼腕。之所以扯的如此之远,我以为,这种不正常的情况,实在不是个人,甚至当事人所能负责的,更重要的是与中国长久以来的支化构成有关。若说改革,首先就是文化心态的改革、甚至中国的文字也毛病甚多,比如“错误”二字,一个错字足矣了,加上一个误字就混淆了概念,分不清到底是错,还是误。这区区两个字,害的人何止千万!在国外一些先进国家,人际关系尽管也很复杂,但毕竟因为服务于竞争,比起中国的情形,明快简单的多,而中国的情形,正好相反。竞争的目的常常是为人际关系的平衡服务,这样下去,舍本逐末,结果自然会演成一种纵横辐辏,不辨东西,亲朋反友为仇,兄弟自相诽谤的局面,实在令人伤心扼腕。之所以扯的如此之远,我以为,这种不正常的情况,实在不是个人,甚至当事人所能负责的,更重要的是与中国长久以来的文化构成有关。
范曾兄的不“谦虚”是出名的。对此,他自己丝毫也不隐讳,曾直接了当地对我说“我也曾试看对镜子谦虚过,可是我马上感到,我谦虚时的样子非常难看,所以后来我就不谦虚了。”我以为这只是他个人的性格特点,构不成被讨之、駡之的弥天大罪。而他对恩师蒋兆和先生,自始至终的虔诚敬意,似乎也与“谦虚”二字关系不大。从蒋兆和先生去世时,范曾兄那凄惋的面容裏,我看到的是一种丧失父辈的茫然。这与“谦虚”更是扯不着边。
“自强”是构成范曾性格的主要支撑架构。有些朋友说他是天才,似乎不够准确,因为天才二字是无法解释任何才人的。他自己常说:“就天份而言,我不过只具常人之资而已。”言外之意,自然透出他在艺术道路上,更多的乃是后天的勤奋,而他的勤奋,始终与潜意识中的自强感,再确切些说就是不同凡俗、超越前人的大勇分不开的。
记得前年我去黄山,曾见到刘海粟老先生所书的一幅对联“海到无边天是岸,山登绝顶我为峯。”其恢宏气派令人叹为观止。这实际上也是一种自强意识,与那种狭隘的自我膨胀,完全是风马牛。古时候这类例子也是不胜枚举。宋朝名相寇准(寇菜公)写道“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日首白云低。”此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亦是路人皆知的佳句。明朝唐寅唐伯虎极尽风流倜傥,更公然自称“江I南第一才子”。有人曾抱怨范曾狂,这是实情,如果不狂,也就不是范曾了。中国绘画自古就有“得意而忘形”的说法,为什么在绘画作品上,这是句很有浪漫意味的佳句,一旦人格化了就变成丑态了。看来这又是不学无术的一种谬解。一个画家,到了一定的境界,得其意、忘其形,乃是一种莫大的自我快感。甚而至于喊上一两声“老子天下第一”又有何不可?姑且就把这叫做狂,那么,如此扛上一狂,又算什么了不起的伤风败俗之事呢。记得我小时曾随家父去张正宇先生家看他画猫,最后一笔落定,他老人家抬起臀部,让后门“叹了口气”,然后说道“还是咱家的猫好”。待到一股气味难当,守若有所悟,后来此事被朋友们传为佳话。这不也是得意而忘形的典型例证吗?我对张伯伯至今充满了美好的印象。说实话,本人在艺术上刚刚出道,有时还忘乎所以地狂上一狂,不过是我自己狂,别人不跟着我狂罢了。而范曾兄则不然,他刚刚不经意地狂上一狂,就惹得一些人真的发狂起来。看来只有一个结论,那便是,他已经成了气候。论了半天狂,真还不如范兄的一席话更人木三分,他说:“要说我狂,那还过誉了,我哪能够得上这一‘狂’字?楚任接舆,那是春秋时的圣人;鲁迅先生‘狂人日记’写的是中国的脊梁;蒲松龄老先生说自己‘遄飞逸兴,狂固难辞’,以为是一种美德,我还得慢慢学。”写到这裏,忽然想起一位某大型文学刊物的主编曾对我讲起,他在广州的交易会上,徘徊于啤酒厂家的柜台前,发现各厂家的广告都很响亮,都是天下第一的派头。此公平时爱饮啤酒,不免心生疑惑,于是问一位推销啤酒的小姐,“你们都说自己的啤酒好,那么谁家的不好呢?”那小姐风度颇佳,笑而不答。旁边一人解释道:“这位先生外行了,做广告有职业道德,可以说自己最好,不能说别的厂家不好。”商业上的竞争,都有如此高尚的道德。文人雅土是否也该谨一点这种起码的道德规范呢。
前些时工艺美院的一位副教授对我讲,他看了一本有关清末诗人范伯子的诗集,对他的诗文极尽赞誉之词,并介绍我读。因为当时是在他的家中,我只读了几首,便被诗中那种情韵悠扬、超然高表、恬静似沉潭月影、高逸如野鹤高飞般的意境所迷醉。书中远记录了当时一些大家对范伯子先生的评语,有“苏黄以下,无此奇人”之说。这位范伯子,便是范曾兄的曾祖父,他就是生长在这样一个书香之家,祖父,父亲亦擅诗,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常与几位兄长在父亲的指点下作诗唱和,旧学根基之深自不必说。后来又分别考进南开、中央美术学院和大学府深造,属于正统的学院派,走的纯粹是学子道路。他的成名,与所谓攀附权贵,拉帮结伙无涉,也谈不到终南捷径,沽名钓誉。他有才气、有勇气,还有一种挟才勇俱来的冲融之气,正是凭着这一股洁然之气,直闯入笔墨之林,而有所建树的。对于他的崛起,争议颓多,这本是很正常的,但是几年来他遭到的一些诽谤与待遇却和正常的争议有所不同,无论说到哪里,都是不公正的。这里试举几例。1980年他和老前辈张仃先生在香港成功地举办了一次画展,回来后竟有人发材料说他向港商要钱、要照相机,一直搞到中宣部。后经过调查,否定是事实,然而范曾的名誉却受到影响。
1981年中央电视台拍了一部专题片,《把青春献给祖国》,其中称范曾是青年画家(尽管他当时已过四十,并不很年青),电视预告也出来了,待到播出时,范曾的形象迹影全无,朋友为之愕然,后来一了解,又是有人以范曾有严重问题为名,突然决定停播。
1982年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拍画家范曾,又有人打电话到中央新闻电影厂说范曾问题未查清,希望不要拍。
1983年,因日本要建立范曾美术馆,有人上书最高领导,说范曾是通过不正当途径,骗取这一荣誉的。后来范曾美术馆建成,范曾又受挫,不能参加开馆典礼,其中委屈可以想像。
1984年范曾在湖南出版社出版一本画册,版已排好,就要开印时,有人几次三番去长沙说范曾有问题,中史领导对他有看法,希望出版社撒版停印。1985年初,国务院公布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名单,范曾的名字赫然在目,责任编辑拿着报纸结省委宣传部,此事才算了结。
1985年山东《青年艺术家》杂志登了范曾的作品及介绍文字,有人竟利用关系命令销毁这期刊物,上万本杂志无法售出,售出的还要从邮局查、从农村追回来,造成极大影响,北京有正义感的名流学者联台打电报到山东,为范曾鸣不平。
就此打住,对一个画家,如此这般地整,真是令人不解。说范曾有“问题”,到头来是子虚乌有,谣啄如戟,夫复何言?
文章写到这里,再说些题外的话。方今的都市,有一种可以说附庸风雅,也可以说真要风雅化的现象。这便是大量的人们忽然有了闲暇,对书法、绘画、诗文一道发生兴趣,都以存有一些名人字画引以为耀。这里面是否有些微妙的经济意义,则很难揣测,然而名人毕竟是少数,要让名人对付这庞大众多的崇拜者,实在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畸形现象。要字画成为合理的事情,而名人们由于工作繁忙,不能完全满足需求,反到成了不合理的事情。当今大书家启功先生,就在家门口贴了张字条,上写“老熊猫病了,谢绝参观”,据说这张字条仍被人放下,拿回去珍藏,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范曾如今成了名人大家,顾名思义,名人就是大家的人,自然大家都可以拿名人不当外人。不是外人不用客气更是顺理成章,不用客气的意思就很清楚了。受盛名所累,一至于此,范曾兄瞧着办吧,兄弟我帮不了您什么忙。最近他正忙着搞东方艺术大楼的筹建工作,已向国家捐出三百五十万元。他很苦,也很累。报上披露云:“三年画一楼,两鬓添秋霜。”范兄则告诉我:“白发捻不尽,根在愁肠中。”我知道以你可玉碎而不瓦全的性格,你还会不妥协的走下去,你未尝有负于天下人,而天下有负于你的人实在不少,我不欲我敬爱的范兄“斯人憔悴”,我愿人们共祝你“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