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生活报》报道说———
1931年徐志摩遇难后,妻子陆小曼将对徐志摩的爱全部倾注在文字与绘画中。一心画画十年后,终于在1941年假座上海大新公司楼上,开了一个饶有意味的个人画展,并广受好评。此后她又在1949年、1955年以优异的绘画水平,两次入选全国美展,并在1958年加入上海美术家协会,正式成为上海中国画院的专职画师。接下来在1959年,她还有幸被全国美协评为“三八”红旗手。
1956年,在上海美协举办的一次画展中,有陆小曼的一幅作品参加展出。陈毅看到后说,“徐志摩是我的老师,他是有名的诗人,陆小曼也是个才女,这样的文化老人应该予以照顾。 ”
不久,陆小曼被安排为上海文史馆馆员,专业绘画和翻译。当年,她加入了农工民主党,成为徐汇区文艺支部委员。 1959年,她还当上了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
同一事件,《文汇报》2005年1月10日也做了回顾,题为《上海画院:1956—2004》文章说——
陆小曼是著名文人徐志摩夫人,颇擅绘事。徐志摩罹难后,陆小曼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只能不时卖画聊作生活补贴。解放初期,在著名画家钱瘦铁等举办的一次画展上,陆小曼也展出了她的画作。她没有想到,这几张画竟改变了她后来的生活境遇。
酷爱书画的陈毅市长那天也来到了画展现场,他凝视着陆小曼的画,觉得十分清新。当有人告诉陈毅,这几幅画的作者陆小曼是徐志摩的夫人时,陈毅告诉在场的人:“我曾有幸听过徐志摩先生的讲课,我是他的学生,陆小曼应是我的师母了。”当陈毅得知陆小曼生活艰难后,唏嘘不已。后来在陈毅的关心下,陆小曼成为当时中国画院的一名画师,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从此摆脱了困境。
说实在的,我喜欢《文汇报》的这一篇,因为人情味更浓。如果大家知道了徐志摩和陈毅的真实关系,那么,相信也会同意我这个观点。
陈毅说他是徐志摩的学生,并且听过他的课。我现在没有查到具体的情形,想来应该是陈毅在北京中法大学文学院读书的时候,时间为1923年之后,1927年之前。
然而,陈毅并不是徐志摩的“好学生”两人曾经打过笔墨官司。详情如下——
1926年1月,为纪念列宁逝世两周年,陈毅写了一篇《纪念列宁》寄给徐志摩,“为的使列宁纪念能在善于反宣传的《晨报》上吐露一点消息”
徐志摩收到陈毅的这篇稿子,对其中的观点并不赞同。他立即给予回应,写出一篇长文《列宁忌日———谈革命》,发表在1924年1月21日的《晨报副刊》上。徐志摩的长文以陈毅的稿子为引子,说:“我这里收到陈毅曲秋(注:曲秋为陈毅笔名)先生寄来的一篇油印的讲话稿……”“陈先生的,是一个鲜明的列宁主义信徒的论调。他肯定(一)列宁主义,或第三国际主义,是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唯一的希望,打倒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唯一的武器;(二)中国共产党是间接受列宁孵育的;(三)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农工阶级的党;(四)国内国民革命运动是共产党,就是农工阶级,领袖指挥的;(五)因此,所有我们国民革命运动的成绩如上文列举的,直接是中国共产党的功劳,间接是俄国革命或列宁自身的灵感。”接着,针对陈毅的观点,徐志摩指出,中国社会需要的是“觉悟”,是“警醒”,而不是昏迷的“邪梦”。他用了西方的一句名言:“认识你自己”,认为“这是所有个人努力与民族努力唯一的最后的目标”。这就为他后面的话埋下伏笔:“但自从马克思的发现以来,最时行的意识论不再是个人,不再是民族,而是阶级了。”
应该说,对于马克思的阶级分析观点,徐志摩是有所接触的,这从他后面的陈述可以看出来:“阶级,马克思说,是人类有历史以来到处看得见的现象;阶级,按他说,往往分成压迫的被压迫的两种,这俩永远在一种战争的状态,有形或是无形。”既然是处在“战争的状态”,那么“革命”就逻辑地成为必然。而这,恰恰是徐志摩不能接受的:“革命,至少它的第一步工程,当然是牺牲……”
基于此,徐志摩指出:“我个人是怀疑马克思阶级说的绝对性的。”“至于中国,我想谁都不会否认,阶级的绝对性更说不上了……纯粹经济性的阶级分野就更看不见了———至少目前还没有。”
对于列宁,徐志摩虽承认“他的伟大,有如耶稣的伟大,是不容否认的……他的精神竟可说弥漫在宇宙间,至少在百年内是决不会消散的。”但却表态说:“我却不希望他的主义传布。我怕他。”因为“铁不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徐志摩几乎与当时西方世界对列宁的判断一个腔调:“他是一个理想的党魁,有思想,有手段,有决断。他是一个制警句编口号的圣手;他的话里有魔力。这就是他的危险性。”在徐志摩看来,列宁主义也不见得就是适合中国的良药:“他的决不是万应散。在政治学上就根本没有万应散这种东西。过分相信政治学的危险,不比过分相信的宗教的危险小。”
徐志摩在文章最后以教导的口吻指出:“青年人,不要轻易讴歌俄国革命,要知道俄国革命是人类史上最惨刻苦痛的一件事实……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不比趁热闹弄弄水弄弄火捣些小乱子是不在乎的。”
对徐志摩的文章,陈毅称其“词旨渊懿,极尽讽刺挑拨之能事”。于是,他又写了一篇《答徐志摩先生》发表在《京报副刊》。文章中,陈毅认为徐志摩已经不是单纯的“诗人”或“诗哲”了,而是“完全研究系化了”,这只要从他“推论孙文先生是俄国籍人,我们便可领教诗人笔下的锋芒与阴隐”。最后,陈毅还说:“徐先生不要责备共产党人铁的心,铁的手,你且看帝国主义与军阀的宝刀,与学士文人们的刻薄的刀笔罢。”“像徐先生这样的一个不可教训的个人主义者,真值得我来教训一番了!”
彼时,陈毅以“我认识我自己,我更认识我的国家、我的世界”来“教训”已经成为“研究系”吹鼓手、“一个不可教训的个人主义者”、“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先生们”的徐志摩,同时也捎带批评了“研究系”大腕梁启超等,认为他们“得了研究系的睁眼不顾事实一派家传,否认由经验而得来的革命教训”,这“经验”就是由俄国十月革命所开启的中国国民革命运动的事实,所谓“全世界人类中以工农为最多最受压迫,尤其是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工农更堕在十八层地狱的最底一层。试问工农问题不解决,所谓民族问题能够解决么?”“我们再问,翻开一部人类的历史,所有的革命运动,谁不是仗着贫苦的工农为主力军?列宁知道这个,运用他独特的天才,根据马克思主义,创为工人与农人联合的革命,以决然断然的态度去求实现——果然奴隶们翻了身。(中国共产党新闻网党史频道2013年03月14日)
徐志摩对此的反应,我们看不到了。不知他是认识到了学生讲的道理,还是索性置之不理了。
从这个论战中,我们可以认为师生关系并不那么融洽,甚至可以说是“政敌”“像徐先生这样的一个不可教训的个人主义者,真值得我来教训一番了!”这样的话,火药味是相当浓的。然而,解放后,陈毅能够在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场合,公开承认徐志摩是他的老师,陆小曼是他的师母,并且提出要照顾这位文化老人,并且后来真的照顾得很好,“陆小曼被安排为上海文史馆馆员,专业绘画和翻译。当年,她加入了农工民主党,成为徐汇区文艺支部委员。 1959年,她还当上了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这无疑是一个君子的高尚做法,这是一个大元帅的风度。
陈毅元帅,是我最喜欢的元帅之一,他在政治、军事、外交、文学方面都是顶级的,他的道德仍然是顶级的。前几天看一个史料,1971年9月,军事科学院的副政委受叶帅指示要写军史,当采访到陈毅时,陈毅竟说:“年轻人,写历史是下一代的事。你们写军史怎样评价彭德怀?怎样评价贺龙?”读起来让人落泪。关照陆小曼的事情,与此相比,似乎小了些,但如果想到他与徐志摩的那段不愉快,想到1956年那样的环境,想到那个环境里陆小曼这个特殊人物特殊的身份,也就不觉得它小了。不妨设想,如果换了康生,或者柯庆施,或者张春桥,会是如何情形?当他们得知这是自己的政敌的夫人的画展时,他们会“唔”一下,也许连“唔”也没有,昂然而过,过了小半天,画展会莫名其妙地取消。过些时候,再弄个右派给她当当。至少也给弄个“资产阶级没落文人的婆娘”什么的。
然而,陈毅没有这样做,他竟公开承认小他两岁的陆小曼是他的师母,并以弟子那样的谦恭礼遇了这位师母。
元帅是军衔的称呼,但有时,我也很想叫陈毅为道德元帅。陈毅元帅,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