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节,虚无先生从旧作长篇纪实文学《噩梦三年间——怀念父亲·母亲·兄长》中截取一些关于父亲的片段,在此发布三天,以纪念天堂里的父亲,并祝父亲节快乐。
——题记
虚无先生笔下的父亲
■父亲出生在地地道道的农家,却又不是纯粹的农民。他曾经在城里生活、工作,后由于种种原因又回归了农村。他是见过世面的农民,思维方式与一般农民不尽相同。他思维敏捷、口才出众,素有“铁嘴”之称,在当地四乡八村颇有威望。凡谁家有红白喜事,必被请去做“大操办”,奉为座上宾。他的能力也总能令他把一件件看似复杂的事情,办理得井井有条,因此倍受众乡亲推崇。■
■父亲开口了。他对那个尴尬的儿子说:“你和你媳妇先回自己屋去吧。”待他们走后,父亲坐在了炕沿上,靠近那泪眼婆娑的婆婆说:“嫂子,跟我说说你的委屈吧!”于是那婆婆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婆婆妈妈的小事。婆婆说完了,父亲语气柔和地对她说道:“嫂子,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了,原来就这点事情。如果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儿媳妇和你儿子离婚,你觉得值得吗?”
父亲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那婆婆的眼睛,接着说:“就你这样的家庭条件,如果你儿媳妇真的走了还有人肯嫁进来吗?如果没人嫁进你家门,这个家可就断了香火了,你甘心吗?”听完这几句话,那婆婆竟真的不再絮叨了,反而用求救的眼神望着父亲问:“那咋儿办?”父亲说:“你从现在开始一句话也别说了,就在这儿等着我,全都听我的好吗?”那婆婆象小鸡吃米般地点头。
接着,我跟着父亲走进了另一间屋子。那家的儿子赶紧给父亲卷了一根旱烟卷儿,点着,递给父亲。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以同样柔和的语气对那媳妇说:“你觉得自己很有理是吗?”那媳妇委屈地看着父亲说:“叔,我当然有理!”父亲笑着说:“你可能本来很有理,但你当着这么多老少爷们的面儿和自己的婆婆大吵大闹,会让人觉得你很无礼啊!”父亲说到这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晚辈和长辈能讲什么理呢?你婆婆从20多岁就开始守寡,把你老爷们(土语:即丈夫)拉扯大。她图啥?她不论对错,还不全是为了这个家过得更好?这个家好了,她将来也带不走,还不都是留给你们?你这样和婆婆吵架,这么多人在边上看着,多丢脸啊!”我看见那媳妇顿时满脸通红。父亲缓了口气接着说:“当然,你婆婆也不是没错儿。她老了,喜欢唠叨。我已经批评她了,她也已经知道错了。咋儿办呢?要不我让她过来给你道歉?!”那儿子与媳妇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叔啊,您这是羞我们呢?那咋儿行呢?还不被人家笑话死?”父亲紧跟着说:“我就知道你们是懂事儿的孩子。该咋办你们都知道,是吗?”■
■哥哥停止呼吸前,虽已年迈但尚能走动的父亲,在哥哥弥留的床前默默地站立了许久,才被晚辈们搀扶着离开。刚走出房门,老人的压抑已久的 哭声就传入了我的耳鼓。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这个脾气暴躁、聪明而倔强的老人的哭声。在那哭声里,我听到的只有难以割舍的亲情。■
■父亲试图用他一贯的“高压”态势压制我的“火力”,但基于我一贯倔强的性格,也仰仗着父亲一贯对我的娇宠,我始终不肯服软儿,承认“错误”。
这样的场面,对父亲来说,在以往与任何一个子女的“交锋”中是不可能出现的。以父亲的性格,绝对不允许这样的情形出现。
父亲双眼狠狠地瞪着,目光里闪耀着的“两团火”似乎随时都可以喷发出来。但我发现,那“火”的边缘也同时闪烁着无奈。
而此时,与父亲对其他人发火时出现了迥然不同的情况:母亲、姐姐、哥哥、妹妹们竟然没有一人出面“打圆场”。他们都平静地观望着我与父亲的对峙,就像一群看客在围观两只争斗正酣的公鸡。
终于,父亲粗糙的大手匀速地举起来了,但迟迟没有往下落。
“嗨,我说你这么举着累不累啊?”母亲发话了。
虽然年幼,但我还是听懂了母亲话里的含义,这让我感到十分意外!
然而,父亲的手依然高举着,我看见他那“两团火”里掠过一丝犹豫。
“累了就放下歇会儿吧!何苦呢?”母亲继续说。
这时,我从父亲的目光里捕捉到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暗示。我“嗖”地一下子从饭桌边跳起来,撒腿就朝院子里跑。在我跑出三、五步远的时候,只听得身后发出了“砰”的一记声响。
父亲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饭桌上。饭桌上的碗筷儿随之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79岁的母亲走了,80岁的父亲怎么办?
经过我与姐妹们再三商议、论证,并征求了家族里几个兄长和一些主要亲戚的意见和建议,最后,在充分尊重现实情况、注重可操作性的前提下,作出决定:父亲在四个姐妹家轮流居住,由姐妹和姐夫、妹夫以及其他亲属床前照顾,我则与父母同在时一样,担负父亲的所有费用。
然而,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决定一“出台”就被父亲否决了!
父亲作出的反应,我们并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老人在小村的祖屋里住了一辈子,在小村里有着近乎“崇高”的威望。他熟悉小村里的一家一户、一草一木,对小村里的每一个乡亲都有着深厚的感情。
但从父亲出言坚决的程度,我预感到,这或许都不是父亲不肯离家到女儿们家居住的真正理由。
“爸爸,能告诉我您为什么不同意这个方案吗?”
我知道,要想弄清老人的真实想法,需要一定的时间与精力进行沟通。我深知,曾经像一座山一样的父亲已经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他的内心是脆弱的,不容轻易触碰。于是,我决定试探着接近话题的核心■
■一位八旬老人,听到电话铃声就抢着去接,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老人渴望交流!说明老人孤独啊!
过了几天,我再次向姐姐了解情况。姐姐告诉我,爸爸已经不再抢接电话了,又开始主动打出去“煲电话粥”了,经常一个电话打一两个小时。还好,父亲都是在大家都去上班的时候“煲电话粥”,倒是影响不到任何人,但却无法不使家里的电话费一路飙升。
我告诉姐姐,只要爸爸高兴,只要不影响你们的正常生活,他喜欢打多久就打多久,电话费不是问题!
又过了几天,我再向姐姐了解情况。姐姐告诉我,爸爸已经不再“煲电话粥”了,而是隔三岔五地用电话把村里的领导、家族里的晚辈以及亲朋好友召集到姐姐家里喝酒饮茶、交流小聚。■
■父亲在电话里说,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常觉得自己的胃发胀,特别是每次餐后两个小时之内,反应更加明显。父亲20年前有一次胃穿孔的经历,当时,主刀的医生曾经和我说,这样的病人在术后15年至20之间会有“反复”。
……
久违的“震动”终于来了。
“爸爸是什么情况?”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爸爸得的是坏毛病!”二姐的呼吸有几分急促。
“坏毛病?坏毛病是什么毛病?”我紧追不舍。
“是肝癌……晚期……”二姐开始哽咽,“医生说已经扩散了,最大的一个‘实质性占位’直径达 6CM,只能等了!”
“等?等什么?等……医生认为,大概还有多久?”
“医生说半年,或者更短……”■
■走进烟酒专卖店,我把目光直接投放到“大熊猫”牌香烟上。这是我所知道的国产香烟中价格最高的香烟,也是我国第二代领导核心所钟情的香烟。
父亲吸了一辈子烟,但我知道,老人一定没吸过这种烟。买好了香烟,我的心理上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满足感:我的父亲可以吸第二代领导核心所钟情的香烟了!
我的目光又转向“五粮液”。父亲喝了一辈子酒,但我知道,老人一定没喝过这种酒。怎么以前就没有想到给父亲买呢?诚然,我不够富有,但绝对没有穷得连一瓶“五粮液”都买不起■
■我见老人已经有了酒意,脑子里便又浮现出那个医用的、泡着肝脏的大瓶子来……于是开始为父亲挡酒,后来见实在挡不住了只能自己代饮,再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我发现自己与父亲睡在大姐家西屋的火炕上。这温馨的感觉顿时使我的酒醒了一半儿。
不十分明亮的日光灯依然开着,父亲没有睡觉,而是坐在自己的被褥上,甚至没有宽衣。
我的枕边摆放着一个塑料脸盆。父亲在为我守夜。老人担心我呕吐。
这下,我的酒全醒了。我已经无法再入睡。
父亲似乎也根本没有睡意。
我想和父亲说说话。我回来就是为了来陪父亲的,需要和他交流,也应当多和他交流。但交谈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就发现自己与父亲之间已经没有更多的谈资了。
尽管父子遥隔数千里,但每天都有电话联系,关于彼此的一切,包括部分私生活,几乎无话不谈,没有秘密。
或许,目前我们之间最迫切的话题是老人的病情,但我惧怕这个话题,我想暂时回避。
可问题在于,我们显然都没有睡意。故而,绝对不能沉默!沉默,在当时的情境与彼此的心境下是那么地恐怖。因为,沉默就将使我们不得不面对那个可怕的话题。
幸好,我知道父亲喜欢谈什么,愿意谈什么,有什么可以谈。
“爸爸,上次你帮**大哥家找村长批房地基那事儿,后来办成了吗?”
实际上,这件事情的结局我早就知道了,爸爸在电话里已经跟我说了不止一遍。
“成了!怎么会不成?我出面儿,**(村长)那小子能不给他二爷面子?” 父亲的声调立即自然提高了4——8度。
这是父亲兴奋的标志。
老人把整件事情的背景、运作过程以及运作过程中富有戏剧性的情节,特别是能够体现自己聪明智慧的细节,绘声绘色地述说了一遍。
叙述过程中,父亲那典型的因罹患肝疾而呈现暗黑色的脸庞,在不够明亮的日光灯下,竟然也能泛射出些许红润的光彩来。尽管是明知故问,但出现了自己期许的场景,我还是兴奋不已。
类似的几个话题之后,时钟敲响了五下。
“爸爸,您困吗?”工作、家庭、父亲的绝症、车马劳顿以及酒精的力量……我渐渐又有了睡意。由于听父亲叙述的过程中我经常“开小差”,所以交流再现冷场迹象。
“不困!你别看爸爸生了这样的病,但熬夜还像年轻时一样,还是一流的!”父亲仍然处于兴奋的“制高点”。
不行,得赶紧找一个可以撑到天亮的大话题。
“爸爸,您当年从咱村伪军炮楼里为八路军搞枪子儿(方言:子弹)那事儿,我啥时候有空的话想写个故事呢!” 这些往事我从小到大至少听了百遍开外了,倒背如流。所以,也知道讲述一遍大约需要一个小时。
果然,父亲用了58分钟的时间讲完了这件往事。
每每父亲讲同一个故事的时候,总可以做到同样的投入,并且情节不会有任何变化。这一点,既有力地证明了故事无可争议的真实性,也令我一次又一次地对父亲的记忆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交流终于还是出现了冷场。在一时找不到新话题的那一瞬,我开始惴惴不安!
“我们不说别的了,那些你都听过。我记着呢!”父亲恢复了原有的语调。“跟你说几件要紧的事儿。”
“您睡会儿觉,有事儿明天再说吧!”我力图回避。
“不!反正天要亮了,干脆现在说完,就算放下一件事儿。”每当父亲固执起来的时候,只要我同样加压,一般情况下让步的都是老人。但这次我明白,有些事情是必须要面对的,无论早晚。
“我得的不是好毛病,可能是胃癌!我心里明白,你们瞒我也没用。”
“不是!您不要胡思乱想。您就是胃穿孔的后遗症。”
“别骗我了,我不怕。我都这把年纪了,怕啥?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活到80多啊!”父亲看着我的眼睛说,“如果我是一般的毛病,你那么忙、那么远,还专门回来陪我干啥?耽误工作不说,回来一趟,又得糟(方言:浪费)个万八千(方言:近一万元钱)的。不过,这次回来也对,咱爷俩可以多说点儿话,你多看爸爸几眼。过段时间你再回来一次,再糟你万八千的,也就结束了!爸爸说啥也不能让你今年回来三次!”
“爸爸,瞧您,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有几件事儿,我要跟你交代一下:头一件儿,你这些年一直给我和你妈妈邮钱,我这儿有一万多块钱的节余。我委托你俩大哥(两个堂兄)和你**表兄藏着呢!一旦我走了,你一时赶不上,这儿先有经费垫着了,你可以不用太着急,再带些钱来就是,赶得上给我出殡打幡(魂幡)就行!”。
“棺材我得要最好的!我自己当了一辈子木匠,给不少人打(制造)过好棺材,这件事儿上我不能委屈自己。我知道什么样的棺材是最好的,过几天,我自己操办这件事儿!”
听到父亲要给自己操办棺材,我的心里一下子很难受,很不是滋味儿!
“二一件儿,我咽气以后,要在前院儿你嫂子那个堂屋里停尸。在后院儿的话,我的魂儿会找不到方向!”
听到父亲这个要求,我不由得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见父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也只好点头。
“三一件儿,我活着,你对爸爸够意思,爸爸满足了!我死喽,你发送爸爸的水平在村里中等儿就行了,不要大操大办,不要做给活人看!你是党员,别过分……”■
■走进祖屋,第一眼看到躺在炕头上的瘦骨嶙峋的父亲,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心里那座耸立了将近半个世纪的高山,顷刻间轰然倒塌了!
与健康状态的父亲相比,昏睡在病榻上的父亲几乎缩小了一半儿。
前些日子,为了照顾老人方便,邓大哥给爸爸剃了光头。此时,父亲的光头埋在大枕头里,显得比以前小了许多。由于面部肌肉萎缩且呈“塌陷”状,把两腮上的颧骨衬托得略有些夸张地凸出。从颈部到脚踝,都是典型的“皮包骨”。惟有两只脚掌,不仅没有瘦削,反而浮肿得厚了两、三倍,也宽大了很多。
“爸爸,您认得出我吗?”我俯身在爸爸眼前,故作平静地问道。
爸爸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看我说:“我怎么会认不出你呢?我知道你要回来了。”虽说口齿有点含糊,但大家还是听得很清楚。
连日来,父亲已经极少开口说话,偶尔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而此刻,父亲连续说出两个完整的句子,显然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站在一旁的医生用眼色暗示我继续。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能咋样?我得的啥病你姑父告诉我了。就算他不告诉我,我也心里有数……”
一旁的姑父冲我点点头。
或许,已经到了应当告诉老人真相的时候了。我用理解的目光看着姑父,也点点头。
“不管什么病,咱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您安心就行了!”我依然故作镇静。
“治啥啊!你这回回来我就走了,今年绝对不让你跑三趟!一趟糟万八块,爸爸太拖累你了!”泪水顺着父亲的眼角汩汩流下。
很快,父亲又沉沉睡去■
■10月2日,已经基本不能自主动弹的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疼痛的表情。
9时许,医生为老人注射了一支杜冷丁。这是父亲罹患肝癌之后使用的唯一一支杜冷丁。
下午五时许,父亲只从昏睡中醒来少顷,便又昏昏睡去。当晚19:15分,82岁的父亲停止了呼吸。但眼睛一直睁着,嘴巴也没有闭合……
19:15分。一年多前,我的母亲也是在这个时刻停止了呼吸。
10月2日是农历的8月22日。3年前的农历8月22日,正值英年的哥哥意外辞世。家乡农村以农历计事,父亲去世的当天,恰恰是哥哥去世三周年的纪念日。
父亲走了!与长子同日、与老伴儿同时走了!
他留给我们无限哀思的同时,也留给了我们一个永远也无法揭开的谜■
爸爸,您在天堂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