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能批评孙中山”——胡适和孙中山
1924年10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随即,他以国民军总司令身份,电邀孙中山北上,共商国事。孙中山为了毕生追求的革命事业,于12月31日抵达北京。
然而,由于过度劳累,他的身体已经垮了。1925年1月20日以后,病情越来越严重。1月26日,被北京协和医院诊断为晚期肝癌!为了救治孙中山,医院当晚就给他实施了手术,但是,癌细胞已经四处扩散,以当时的医疗条件,医生已经回天乏术。就是用镭锭放射疗法,想要治愈也不可能。医生只得为他做了缝合术。
2月18日,孙中山出院,住进铁狮子胡同5号。
由于医院的治疗没见效果,宋庆龄等人想请北京名中医陆仲安来治疗。但是曾经是西医的孙中山不同意。他说:“一只没有装罗盘的船也可能到达目的地,而一只装了罗盘的船有时反而不能到达。但是我宁愿利用科学仪器来航行。”孙中山的决定很少有人能够将他改变。突然,他们有人想起陆仲安为胡适治愈过病。如果让胡适来劝他,他或许会答应。因为,孙中山是相信胡适的。
《孙文学说》在1919年5月20日出版后,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强烈反响。然而,评价也是良莠不齐:有人说它是“破天荒之学说,救国之良方”,有人却说它是“空谈”!胡适读了《孙文学说》,当即在《新青年》、《每周评论》上对这部书作了推崇。他热忱介绍《孙文学说》的要旨和内容,指出,“这部书是有正当作用的书,不可把他看作仅仅有政党作用的书”。而且,他在文章中说:中山先生是一个实行家。凡是真实行家都有远见的计划,分开进行的程序,然后一步一步的做去。没有计划的政客,混了一天算一天,嘴里说“专尚实际,不务空谈”,其实算不得实行家,只可说是胡混。中山先生一生所受的最大冤枉就是人都说他是“理想家”,不是实行家。其实没有理想计划的人决不能做真正实行家。我所以称中山先生做实行家,正因为他有胆子,敢定一种理想的《建国方略》。
胡适的文章被孙中山读后,觉得遇到了知音。不久,廖仲恺在致胡适的信中,转达了孙中山的谢意:“中山先生在《每周评论》上读到尊著对他学说的批评,以为在北京地方得到(您)这种精神上的响应。将来这书在中国若有影响,就是先生的力量。”同年8月,孙中山在上海创办《建设》杂志。他在《发刊词》中说:鼓吹建设之思潮,展明建设之原理,冀广传吾党建设之主义,成为国民之常识,使人人知建设为今日之需要,使人人知建设为易行之事功,由是万众一心以赴之,而建设一世界最富强最快乐之国家,为民所有,为民所治,为民所享者,此“建设杂志”之目的也。
“建设一世界最富强最快乐之国家”,“民有”、“民治”、“民享”!胡适读后,觉得《建设》的宗旨符合中国的实际。他又仔细研读了创刊号上孙中山的《发展中国实业计划》。
胡适赞扬说:在这个“盲人瞎马”的时代,而有这种远大的计划和主张,可算是国内最可使人满意的事!
胡适声援孙中山,孙中山也很关心胡适。是1919年8月30日,《每周评论》被查封,传说胡适和陈独秀都被北洋政府拘捕了(其实被捕的只有陈独秀)。远在上海的孙中山听到消息后,非常担心。恰好正在这时,北洋政府派许世英为代表,赴沪去见孙中山。许世英在民国成立后担任过司法总长等职务,同孙中山熟识。
孙中山不等许世英说话,就劈头盖脸地对他大声斥责:“陈独秀我没见过。适之身体薄弱点,你们做得好事,很足以使国民相信我反对你们是不错的证据。但是你们也不敢把来杀死;身体不好的,或许弄出点病来。只是他们这些人,死了一个,就会增加五十,一百!你们尽做着吧!”许世英不敢狡辩,只得赔礼、许诺:“不该,不该,我这就打电报去。”没过几天,陈独秀就出狱了。
孙中山手术期间,胡适不在北京。他在天津得到消息后,当即赶到北京孙中山的住处。可是,胡适觉得,让他劝孙中山看中医的责任太重,担心一旦孙中山的重症难以控制,或没能好转,自己将成为千古罪人。然而,当见到昔日天庭饱满,眉毛浓黑,肌肉结实,身体强壮的孙中山被病魔折磨得形容枯槁后,他流泪了。
胡适真挚地劝告孙中山改用中医治疗。
孙中山说:“适之,你知道我是学西医的人。”胡适说:“不访试一试,先服几副药看,我的病就是陆先生治好的。”胡适与陆仲安打交道,还是1920年夏天的事。那时,他一用脑脚底就痛。找医生诊治,有人说是脚气病,有人诊为心脏病,也有人说是肾病。在11月份通过友人介绍,由陆仲安诊断后用中药治疗。三个月后,胡适的病就痊愈了。 孙中山沉默,没再拒绝。宋庆龄在一旁说:“陆仲安先生已经来了,请他看看吧。”孙中山握着胡适的手,神情凄然地点起头。胡适将孙中山的手平放,让陆仲安把脉。
陆仲安通过“四诊”(望、闻、问、切),发现孙中山已经病入膏肓。为了减轻症状,延长病人的生命,陆仲安还是使出浑身解数,为孙中山开出了药方。后来,著名中医唐尧钦、周树芬等人也加入了孙中山的“诊治小组”。
孙中山服了两剂药后,脚肿消退大半,体温、呼吸对比没服中药前均有好转。然而两天后,孙中山腹泻不止,中药酌减剂量,也不见效。陆仲安知道孙中山的身体已经不能用药,同宋庆龄、胡适等人商量后,只得停止治疗。
1925年3月12日9点30分,推翻清朝专制统治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在北京铁狮子胡同5号与世长辞——这只“装了罗盘的船”,终于没有航行到达他病愈和革命胜利的彼岸!孙中山逝世后,胡适所作的挽联是:“慈故能勇,俭故能广;行之非难,知之惟艰。”胡适虽然在陈炯明叛变等事件中发表过不利于孙中山的言论,但是,他对孙中山的丰功伟绩从不否认。以1929年胡适在中国公学的一次演讲为例:现在我们可以否认上帝的存在,但不能批评孙中山。我们可以不上教堂守做礼拜,但不能不读总理遗嘱,也不能不参加每周孙中山的纪念周!
二、“骂战”正是可爱处——胡适和梁启超
序言能够被约请人放在书的后面出版吗?能够把这个人接来骂自己吗?被人骂,能够没有意见吗?能。那挨骂和被衬托的“容忍者”,便是胡适;那无视作序人的骂战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梁启超。
梁启超12岁中秀才,16岁中举,是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改良派的著名政治活动家、思想家,又是文学家和学者。
1921年,梁启超的《墨经校释》成书后,送请胡适作序。
梁启超是胡适从少年时代起就崇拜的文化名人。他见任公(梁启超字任公)能够找到自己头上,便拜读了《墨经校释》,又对其中自己认为有疑问的地方进行了考证。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后,写了一篇近3000字的序言。胡适在充分肯定优点后,用了“仅供参考”、“籍此商榷”等语,指出了《墨经校释》中的白璧微瑕。
梁启超接到胡适写的序言后,非但没有谢意,反而觉得胡适在序言中“籍此商榷”所指出的“微瑕”不对。他挑出胡适在“序言”中对自己的“非议”,写了一篇长长的针锋相对的“答辩”,将其放进了《墨经校释》的“序言”位置;而请胡适作的序言,却放到了尾页“垫底”!梁启超这种作法,绝无仅有,说他有失礼貌也不为过。但是胡适见到后,笑着先读梁启超的“答辩”,同他的关系一如既往。
梁启超双目炯炯,走路昂首阔步,讲话声如洪钟。讲课或演说时只要用手一敲光亮的前额,就能大段大地背出典籍和诗词。背到或讲到动情之处,他手舞足蹈,唾沫四溅,极富感染力。为了让北大师生一睹大师风采,感受大家高论,在胡适的倡导下,1922年3月4日,北大哲学社邀请梁启超去讲演,讲题是《评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
北大去听梁启超演讲的人盛况空前。胡适因事连身,没有去听。一天后,梁启超并没有讲完,胡适便在第二天赶去参加。
演讲的地点是在北大第三院的大礼堂,听众人头攒动,台上梁启超风采照人。待胡适坐下恭听时,才得知梁启超一边肯定《中国哲学史大纲》,一边又在逐条否定“大纲”中的观点,而且措辞犀利,毫不留情。梁启超说:“这部书(《中国哲学史大纲》)处处表现出著作人的个性,他那敏锐的观察力,缜密的组织力,大胆的创造力,都是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接着,梁启超便展开具体批评。他说《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一个缺点是,把思想的来源抹杀得太过了;第二个缺点是,写时代的背景太不对了;第三个缺点是,全书只从老子讲起,这并不可靠,因为历史上对老子其人的思想,有“六大怀疑”……由此,梁启超得出结论:“讲墨子、荀子最好,讲孔子、庄子最不好。总说一句,这个著作者,凡关于知识论方面,到处发表石破天惊的伟论;凡关于宇宙人生观方面十九有很浅薄或谬误!”梁启超讲完,还特意留下时间给胡适,让被批评的著作者胡适作答。
梁启超是被胡适“接”来骂人的。何况他引经据典,批驳在力,特别是说胡适是戴“有色眼镜著书”、“强古人以就我”、“不能尽脱却主观的臭味”等语,和结尾时指责“浅薄或谬误”,尖刻得比骂人还要厉害。听众暗想,这下胡适可能要发长篇大论自卫了。
胡适在讲话中,首先向梁启超表示感谢,并褒奖他所举中国古代哲学衰亡原因的两种补充很有道理。最后他说:“中国哲学史正在草创时期,观点不嫌多。梁先生今天的教训,就使我们知道哲学史上学派的解释,是可以有种种不同的观点的。我希望许多不同的观点都来亮相,再希望将来的学者多加上考虑的工夫,使中国哲学史不致被一二人的偏见遮蔽了!”胡适的讲话,没有一句是在回击梁启超。然而他在不卑不亢的简短讲话中,捍卫了自己著作的名声,也尊重了梁启超。一些被梁启超“蛊惑”而怀疑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师生,又转为敬佩胡适。现场掌声雷动。
1923年,胡适应清华留美学生的请求,为清华学校(1928年改为清华大学)的学生拟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胡适便在《读书杂志》第7期上,列出(发表)了《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列这些书目,胡适的目的“并不为国学很有根底的人设想,只为想得一点系统国学知识的人设想”。因此,开的书目包括三部分:一是工具部:有《书目举要》、《书目答问》等15种;二是思想部:有《老子》、《庄子》等91种;三是文学史部:有《诗经集传》、《诗经通论》等78种。总计184种。
然而,胡适开出的书目遭到了梁启超的反驳。1923年4月26日,梁启超针对胡适开出的书目撰文说:“胡君这书目,我是不赞成的,因为他文不对题!”梁启超指责胡适:“不要因为自己爱做文学史便强牵一般青年跟着你走”,他批评胡适不列基本的历史书籍。在《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一文中,梁启超也列出了“最低限度必读书目”,分甲、乙、丙、丁、戊五类图书,计两个书目,133种。如:《四书》、《易经》、《诗经》、《礼记》、《左传》、《老子》、《墨子》、《庄子》、《韩非子》、《战国策》、《史记》、《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楚辞》、《文选》、《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韩昌黎集》、《白香山集》等等。
胡适见了梁启超的文章及其开出的书目后,只是一笑。他后来将《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收入《胡适文存》第二集时,把梁启超的《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也选进了“附录”。
为什么对梁启超一再谦让?胡适在《四十自述》中说,正是梁启超的影响,才播撒下自己的《中国哲学史》种子:“我个人受了梁先生无穷的恩惠。”尽管梁启超有时不给他“面子”,1924年胡适向清华校长曹云祥推荐“院长”时,梁启超是他力挺的第一人选。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不幸病逝。1月20日,胡适赶去参加梁启超的入殓仪式,为任公早逝(56岁)落泪。他在日记中写道:“任公为人最和蔼可亲,全无城府,一团孩子气,人们说他是阴谋家,真是恰得其反。”而提到梁启超曾经对他的“骂战”,胡适是这样理解的:“这都表示他的天真烂漫,全无掩饰,不是他的短处,正是可爱之处。”
三、道不同却能相助——胡适和李大钊
1930年,《胡适文存》第三集出版时,扉页上有这样的题词——纪念:四位最近失掉的朋友:李大钊先生、王国维先生、梁启超先生、单不庵先生。
李大钊是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是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1927年4月6日,奉系军阀张作霖勾结帝国主义,逮捕了李大钊等80余人。李大钊备受酷刑,坚贞不屈。4月28日,李大钊第一个走上绞架,从容就义。
胡适能够在公开出版的著作上,将李大钊名列第一位予以纪念,可见同李大钊的友谊。
胡适并非共产主义者,而且,还同李大钊有过影响极大的“问题”与“主义”之争,但是,这不妨碍他对李大钊长达十年的个人感情。 胡适和李大钊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出身乡村,年龄相差不大(李大钊长胡适3岁),家境都属小康,都是留学回国,都有丧父的不幸:胡适3岁失怙,李大钊是遗腹子——幼年失去亲人,在给他们带来痛苦的同时,可能促使他们早熟。还有一个相似,即他们都是封建的包办婚姻,而且,出身农家的妻子都比丈夫的年龄大!这些都是表层现象。而李大钊和胡适起初在思想上和学术上,也有许多方面观念相同。不过,在社会发展的滚滚洪流中,一个成为了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发起者和早期领袖,一个成为了自由主义的宣传者和学术界舆论界的瞩目人物。
1919年1月,时任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的李大钊发表了《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这两篇文章中,李大钊欢呼十月革命。他写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社会主义的胜利,是赤旗的胜利,是世界劳工阶级的胜利。”他认为:“这新纪元的世界改造,就是这样开始。”他在文章中断言:“只要你心中的光明不灭绝,世间的黑暗终有灭绝的一日,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这些文章,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打下了基础。
然而,胡适在1919年7月20日出版的第31号《每周评论》上,发表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胡适在这篇文章中说:“主义”只是一个抽象名词,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文章认为,“高谈外来进口的抽象的主义去求根本解决,这便是自欺欺人的梦话”。
胡适的文章发表时,李大钊正在深山休假,那是个偏僻的地方,交通和通讯都相当闭塞。待李大钊读到《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后,立即写了《再论问题与主义》的公开信,在《每周评论》第35号上发表,反驳胡适的观点。
李大钊在文章中公开声明,“我是喜欢谈谈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并且指出,问题与主义有不能分离的关系,中国的社会问题,必先有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解决”,才有把一个一个的具体问题都解决了的希望。
胡适读到李大钊的文章后,又于8月24日在《每周评论》第36号上发表了《三论问题与主义》,他在文中说:“多研究些具体的问题,少谈些抽象的主义。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应该研究,但是只可认作一些假设的见解,不可认作天经地义的信条;只可认作参考印证的材料,不可奉为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启发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胡适提出,“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应该研究!”在李大钊、蓝公武等人的奋起反击中,胡适又写了《四论问题与主义》。但是,文章准备刊登《每周评论》第37号、在8月30日付印的时候,北洋军阀政府的秘密警察突然查封了《每周评论》。“问题”与“主义”的论战,在没有分出胜负时,就被终止了。
“问题”与“主义”之争,是以“小常识谈大问题”,确实表现了胡适与李大钊思想信仰的不同。然而,他们是在作为思想学理问题的探讨,并非意识形态的论战和政治斗争。因为,双方的主要内容是从理论上阐明“主义”与“问题”的关系,没有针对某种价值进行褒贬、谩骂。
值得深思的是,如果说胡适反共,那么,反共当局就不会查封杂志。然而,至今仍有人把这场论战作为胡适的“反共罪证”。
尽管胡适和李大钊的论战万众瞩目,人们想象他们该会剑拔弩张。但是,二人在许多方面的观点仍然是相同的。1920年8月1日,胡适与李大钊、蒋梦麟等人联名发表《争自由的宣言》,要求取消《治安警察条例》、《出版法》、《报纸条例》等限制言论、出版和人身自由等恶法……
1922年,胡适联系蔡元培、李大钊等16名学者名流,在5月14日的《努力周报》上刊发《我们的政治主张》的文章,提出了要建立“好政府”的政治改革目标……
李大钊就义后,家境极其凄惨。当时的《晨报》报道说:“李妻闻耗,悲痛号泣,气绝复苏者数次,病乃愈益加剧,以致卧床不起。小儿女绕榻环立,其孤苦伶仃之惨状,见者莫不泪下。李之乐亭原籍,家业毫无。生前唯知努力学问,不事生产,平素又极俭朴,故境状萧条……”
因为无钱下葬,装殓李大钊遗体的棺木从北京下斜街长椿寺移至妙光阁浙寺内停放。6年后的1933年,李大钊的夫人赵纫兰带着子女,从故乡抵达北京,求助胡适、蒋梦麟等人及北大代他们办理安葬李大钊的事宜。胡适垂泪允诺,为安葬亡友奔走。他发动李大钊的生前好友捐款。上海、南京等外地许多人士闻讯后,也参与了为李大钊捐款的行动。
1933年4月22日,李大钊在北京举行公葬。他的灵柩仍然停放在庙中,灵堂内外挂满了挽联。有的挽联就是两幅白布,只有上款写着“守常先生千古”(李大钊字守常),下款写着吊唁者的姓名,偌大的空白处没写一个字的挽词,这是揭露和讽刺在白色恐怖下,没有言论的自由。
胡适作为李大钊曾经的“论敌”,作为“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不干政治”的人,始终参与了对“共党头子”李大钊的实地纪念。
四、四次营救见真情——胡适和陈独秀
陈独秀为人爽直,是位不羁之才。想吃就吃,想说就说。
参加宴会时,一俟冷盘上桌,陈独秀便大吃起来,等到主菜端上时,他已经吃饱了。
晚清有两种秀才,一种是考八股时进的秀才,称为八股秀才;一种是废除八股后改考策论进的秀才,称为策论秀才。有一次,陈独秀问蒋梦麟是什么秀才。蒋梦麟说“是策论秀才”。陈独秀说:“你这个秀才不值钱,我是八股秀才!”
1933年10月,胡适从国外回来路过南京,因有急事没有去看陈独秀,到北京后来给陈独秀写信解释。谁知陈独秀回信大骂胡适,说他有时间同达官显贵鬼混,没有时间看望老朋友,声明与胡适绝交!胡适首倡文学革命,陈独秀甘与全国学界为敌,高举文学革命大旗,为胡适助威呐喊,在他的《文学革命论》中,态度比胡适还要坚决,胡适非常感谢他。
五四运动前后,陈独秀开始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观察与分析中国的社会问题了,胡适继续坚持思想文化改良道路,他对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在《新青年》、《每周评论》上不断地“谈政治”很不满意。他经常说:“想不到仲甫越来越左倾了!”他们在政治上越走越远,思想上几乎水火不容。1919年胡适同李大钊论战“问题”与“主义”时,陈独秀因6月11日在北京新世界游艺场散发反北洋军阀政府的《北京市民宣言》的传单时,被捕入狱了。要是他为自由身,那场战火还不知烧成什么样子!陈独秀被捕后,胡适知道他的脾气倔强,担心他在狱中受罪,便四方奔走,给京师警察厅写信,为陈独秀开脱;在《时事新报》上发表文章,揭露北洋军阀政府对知识分子的迫害;还在6月29日的《每周评论》发表《“威权”》一诗,抨击北洋政府的专制统治:“威权”坐在山顶上,指挥一班铁索锁着的奴隶替他开矿。
他说:“你们谁敢倔强?我要把你们怎么样就怎么样!”奴隶们做了一万年的工,头颈上的铁索渐渐的磨断了。
他们说:“等到铁索断时,我们要造反了!”奴隶们同心合力,一锄一锄的掘到山脚底。
山脚底挖空了,“威权”倒撞下来,活活的跌死!
在胡适等人的努力下,陈独秀终于被释放。
1921年10月4日,已经担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陈独秀在上海法租界被捕。
胡适听到消息后,想起了一次同陈独秀的争论。陈独秀问:“适之,你连帝国主义都不承认吗?”胡适说:“仲甫(陈独秀字仲甫),哪有帝国主义!哪有帝国主义!”现在,法国人居然肆无忌惮地在中国的国土上抓中国人。胡适一改平时的斯文,大骂“法国人真不要脸”!他请蔡元培出面,同法国驻华使馆交涉;还和蔡元培领衔,带一批知名学者、教授签名,给法国方面施加压力,要求立即释放陈独秀。
法国人最终以“罚洋100元,销毁查抄书籍”结案。
1922年8月9日,陈独秀在上海法租界环龙路铭德里2号又被逮捕。虽然中共中央设法营救,胡适还是找李大钊商量办法,又找外交部的有关人士要求营救陈独秀。胡适还发表声明说:“我不是为独秀一个人的事乞援;他曾三次入狱,不是怕坐监的人;不过一来为言论自由计,二来为中法两国国民间的感情计!”在多方努力下,法领事当局于8月18日判决罚洋400元,交保释放陈独秀。
陈独秀虽被释放,但是由于没有固定的经济收入,生活十分清贫。胡适又与蔡元培、李大钊等人在北京《晨报》上登载《为陈独秀君募集讼费的启事》,吁请社会各界资助陈独秀。 胡适的多次帮助,陈独秀却从来不因此停止和他关于“主义”的争论。1925年冬,胡适因病在亚东医院治疗。陈独秀去探望他,两人说着说着,又争了起来,一个讲马克思主义好,一个讲杜威的实验主义好;一个讲苏俄好,一个讲美国好。
当陈独秀大喊大叫时,胡适便从病床爬起:“仲甫,我有事,你坐罢。”他便走下楼去。
1929年,陈独秀被中国共产党开除出党。1932年10月15日,陈独秀在上海公共租界被工部局逮捕,移交给国民党政府。这是他一生中的第四次被捕。
非常滑稽的是,这一次国民党还是定他为“共党魁首”,主张“迅予处决”。
陈独秀也抱定必死之心,他写下了“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绝笔,但求速死。
参与营救陈独秀的人少了,陈独秀命在旦夕。
胡适万分焦急。他鼓动北大教授,联系一批名流学者,联名致电蒋介石,希望他能够“依据法律特赦”。同时,聘请名律师为陈独秀申辩。胡适还于10月30日在北京大学国文系专题演讲《陈独秀与文学革命》,大讲陈独秀对文学革命的“三大贡献”,大讲民主与法治,希望国人监督政府,保障人权。在“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北平分会”成立大会上,胡适也借机呼吁,“营救陈独秀”!陈独秀终于从“军事法庭”转至“刑事法庭”。陈独秀坐监时,胡适也多次探望,并继续为他的出狱奔走。1937年8月,胡适在赴欧美展开“国民外交”活动之前,再次给国民党当局去信,要求释放陈独秀,使得陈独秀于8月下旬获释出狱。
胡适担任驻美大使期间,仍然关注陈独秀。陈独秀蹲了国民党的五年“大狱”后,晚年极其凄凉,不仅爱子陈延年、陈乔年惨遭杀害,自己也过起了流亡生活。
胡适得知他定居在四川江津后,又想救助他。胡适认为,摆脱陈独秀困境的惟一办法,便是让陈独秀去美国写自传。这样,他不仅可以生活无忧,还可能开辟一番新天地。
然而,陈独秀却不愿离开祖国,也不要胡适讨来的人情。他说:“我生活要求简单,也不愿去异国他乡,更厌烦见生人!所以,我还是不去美国好。”1942年,陈独秀于贫困之中在四川小镇去世。
陈独秀一生四次被捕,遭绑架一次。遭绑架时胡适和陈独秀还不认识,而陈独秀四次被捕后,胡适都能够尽最大的努力救助。有人说,胡适所以屡救陈独秀,是因为他们同为安徽人;有人说,是因为陈独秀在“文学革命”中有助于胡适……其实,在胡适给陈独秀的一封信中的内容中,似可找到答案:我们两个老朋友,政治主张上尽管不同,事业上尽管不同,所以仍不失其为老朋友者,正因为你我脑子背后多少总还有一点容忍异己的态度。
五、挨其“骂”却为其辩——胡适和鲁迅
1924年以前,鲁迅和胡适在反对旧道德、旧礼教,提倡科学与民主等方面,观点是一致的。他们在文学创作上,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如:胡适在1918年7月发表《贞操问题》,鲁迅在1918年8月写作《我之节烈观》;胡适1918年8月写作《再论“我的儿子”》,鲁迅1919年11月写作《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胡适1917年写作《人力车夫》,同情一个少年车夫,鲁迅1920年7月写作《一件小事》,颂扬一个成人车夫;1919年冬,胡适曾经为一个不满封建旧家庭的生活,发愤出门求学的女学生写了一篇传,借此控诉“宗法社会制度”、“家长族长的专制”;鲁迅后来也写作了小说《伤逝》……胡适和鲁迅的私交也不错。胡适出版诗文,请鲁迅选录;每出新书,就送给鲁迅。胡适对鲁迅在《新青年》发表的《随感录》表示极大的赞赏。他还在1922年写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指出:“这一年多(1921年以后)的小说月报已成了一个提倡‘创作’小说的重要机关,内中也曾有几篇很好的创作。但成绩最大的却是托名‘鲁迅’的。他的短篇小说从四年前的《狂人日记》到最近的《阿Q正传》,虽然不多,差不多没有不好的。”鲁迅和二弟周作人1909年合作翻译出版《域外小说集》,由于是用文言翻译,十年间只公开售出20册。后来,鲁迅用白话文写出《狂人日记》等作品后,却一版再版。虽然思想内容起了作用,但是语言大众化的重要却不可否认。故此,鲁迅能够站在胡适一道,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鲁迅还能够为胡适说话,如他于1922年发表《估学衡》等文,回击“甲寅派”和“学衡派”对胡适的围攻。
1924年以后,有人说是因为鲁迅和胡适在文艺思想方面产生了分歧,有人说是鲁迅开始信仰共产主义,有人说是鲁迅妒忌胡适,个中缘由复杂,难觅“权威”说法。而鲁迅对胡适慢慢地疏远、甚至反目,却是事实。
1924年4月,印度诗人泰戈尔应邀来华访问时,鲁迅是“驱泰大军”之一,他的杂文《骂杀与捧杀》直刺林长民、徐志摩,对胡适也不乏讥诮,在徐志摩生气罢译(不为泰戈尔翻译)时,胡适打圆场上阵顶替徐志摩,却没说鲁迅一个“不”字。
1926年前后,鲁迅与“现代评论派”陈西滢发生激烈论战,字里行间“斜刺”胡适。陈西滢和胡适同属“现代评论派”,然而,胡适既不参与论战,也不回击鲁迅。他反而在5月分别写信致鲁迅、周作人和陈西滢:“你们三位都是我很敬爱的朋友,所以我感觉你们三位这九个月的深仇也似的‘笔战’,是朋友中最可惋惜的事。”鲁迅讥讽和影射胡适的文章,在1925写作的《华盖集》和之后的杂文中,可以看到许多。
1922年5月,逊帝溥仪“召见”胡适,当时鲁迅并没有说什么。到了1931年底蒋介石召见胡适后,鲁迅在《知难行难》一文中写道:中国向来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时候,总要和文人学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时候是“偃武修文”,粉饰粉饰;做倒霉的时候是又以为他们真有“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当“宣统皇帝”逊位逊到坐得无聊的时候,我们的胡适之博士曾经尽过这样的任务。博士曰,“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
在鲁迅笔下,胡适整一个“叭儿狗”形象!1933年3月22日,据《申报?北平通讯》报道,胡适说:“(日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悬崖勒马,彻底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在不知报道的真假和不查这话在什么场合所说的情况下,鲁迅立即在《算账》、《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等文章中臭骂胡适。他在用“何家干”笔名发表的《出卖灵魂的秘诀》中,用上了这样的语言:“胡适博士不愧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军师。但是,从中国小百姓方面说来,这却是出卖灵魂的唯一秘诀。”对于鲁迅杀向胡适的言论和文章,胡适一贯都是采取不理,不驳。
不仅如此,胡适在鲁迅逝世后,反而为他辩护,阻止别人骂鲁迅。
鲁迅于1936年10月19日病逝,上海《大公报》在10月20日发表一篇短评。短评说:“文艺界巨子鲁迅(周树人)先生昨晨病故于上海,这是中国文艺界的一个重大损失。”但接下去的语言却没能完全歌颂“民族魂”,“他那尖酸刻薄的笔调,给中国文坛划了一个时代,同时也给不少青年不良的影响。无疑的,他是中国文坛最有希望的领袖之一,可惜在他晚年,把许多力量浪费了,而没有用到中国文艺的建设上……”短评不短。有人向报社抗议,有人却说短评好。11月12日,女作家苏雪林发表一篇《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文中对鲁迅的性格进行了攻击,著作予以了否定。说鲁迅“褊狭阴险,多疑善妒”、“色厉内荏,无廉无耻”,专门在文坛“兴风作浪”,还抄袭过日本人的文章,其杂文“一无足取”,等等。
苏雪林还专门给胡适去了一封信,除了重复对鲁迅的攻击、提出要取缔“鲁迅宗教”外,她还劝(请)胡适出面领导这份“大业”……苏雪林人称“才女”,据说是苏辙第38代孙。她的文章不亚于《大公报》那篇短评的“火力”!胡适接信后,不仅批评了苏雪林,还卫护鲁迅:一是说她写给蔡元培先生的信要不得,“还是旧文人的酸腐腔调”;二是人死不记仇,“他(鲁迅)已死了,我们尽可以撇开一切小节不谈”;三是鲁迅的作品不容抹煞,“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早年的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四是说鲁迅抄袭日本人的文章子虚乌有,“数年前通伯(陈源)先生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为抄袭日人盐谷温氏之作,真是万分的冤枉。盐谷一案,我们应该为鲁迅洗刷明白……”在鲁迅尸骨未寒却遭遇非议的时候,胡适一定程度上维护了鲁迅的威信。
鲁迅逝世后,出版《鲁迅全集》遇到困难,鲁迅夫人许广平于1937年5月23日给胡适写信求援。胡适连忙参与,马上联系了商务印书馆的王云五出版。可惜因商务印书馆被日寇的炮火炸毁,致使当时出版未能如愿。
就是过了二十多年,胡适还是念念不忘鲁迅。1958年5月,他在台北作《中国文艺复兴运动》的主题演讲时,仍然说,在“新青年”时代,鲁迅“是个健将,是个大将”!
六、保“皇”只为讲信义——胡适和溥仪
胡适因被逊帝溥仪“召见”,还有“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的表白,被鲁迅骂了一通。然而两年后,胡适又强烈反对将溥仪逐出皇宫。
如果说,前次鲁迅写文章骂胡适只代表他个人观点,知情后的附和者也不多;那么,两年后胡适第二次帮溥仪说话,则遭到了绝大多数国民的反对。
胡适这样的冒天下之大不韪,还得从鲁迅骂胡适的那次说起,或者再往前、从当年的《关于清帝逊位后优待之条件》说起。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次日通电各省改用阳历纪年。
1912年2月12日(宣统三年旧历十二月二十五日),隆裕太后颁布了溥仪的“退位诏”,统治中国267年的清王朝寿终正寝。不过,偌大的紫禁城,除了三大殿划归民国外,其余的地方,全部属于“宫禁”范围。溥仪等人还是在宫内过着小朝廷的帝王生活。因为中华民国对清室优待条件很多。以民国颁布的《关于清帝逊位后优待之条件》的“八款”为例:
第一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以待各外国君主之礼相待。
第二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岁用四百万两。俟改铸新币后,改为四百万元,此款由中华民国拨用。
第三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侍卫人等,照常留用。
第四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其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中华民国酌设卫兵,妥慎保护。
第五款 德宗崇陵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安典礼,仍如旧制。所有实用经费,并由中华民国支出。
第六款 以前宫内所用各项执事人员,可照常留用,惟以后不得再招阉人。
第七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其原有之私产由中华民国特别保护。
第八款 原有之禁卫军,归中华民国陆军部编制,额款俸饷,仍如其旧。
以上八款可见,溥仪退位之后,仍称“皇帝”,仍用宣统年号,仍然“暂居宫禁”。最重要的是,“优待”到何日为止并无期限!溥仪就在大臣、太监、宫女及老师等人的环绕中,又从六岁长了十一年。于是,就有了这个生活呆板枯燥的大男孩吵着要装电话,就有了这个“皇帝”用电话“摇”向胡适,就有了胡适“应召”去见“皇帝”,就有了对胡适满城(国)风雨的议论。
在胡适1922年5月24日的日记里,记有他对溥仪的同情和溥仪的忏悔:“他(溥仪)的样子很清秀,但单薄得很;他虽17岁,但眼睛的近视比我还厉害。”他说,“我们做错了许多事,到这个地位,还要糜费民国许多钱,我心里很不安……”胡适在《努力周报》第12期(1922年7月)中,发表了《宣统与胡适》一文。
文中说:阳历五月十七日,清室宣统皇帝打电话来邀我进宫去谈谈。当时约定了五月三十日(阴历端午前一日)去看他。三十日上午,他派了一个太监来我家中接我。我们从神武门进宫,在养心殿见着清帝,我对他行了鞠躬礼,他请我坐,我就坐了。他称我“先生”,我称他“皇上”。我们谈的大概都是文学的事。他说他很赞成白话,他做旧诗,近来也试作新诗。
胡适从人道的角度,同情起了溥仪,为此,他还写了一首名为《有感》的小诗:咬不开,槌不碎的核儿,关不住核儿里的一点生意;百尺的宫墙,千年的礼教,锁不住一个少年的心!
胡适没有想到,清宫里这个17岁的少年的“心”,虽然被封建礼教“锁”得可怜,却有他“复辟帝制、恢复祖业”的可恨,甚至美梦不成、去当“满洲国”傀儡“皇帝”的可耻!在胡适看来,他称溥仪为“皇上”没有错,是按民国颁布的法令而言;他去看一个男孩子也无错,这在人情上是件平常不过的事!当然,其时也非止胡适一人“关心”:1922年12月1日溥仪大婚,黎元洪拨出10万元,8万元作清室优待费,2万元作为民国贺礼。送礼的有吴佩孚、徐世昌、曹锟、张作霖等人,连冯玉祥也送了一柄“白玉大喜如意”!
1924年10月23日,给溥仪送过“如意”的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11月5日,民国政府要永远废除皇帝“尊号”,派鹿钟麟等去没收清宫。这时的溥仪正在和“皇后”婉容吃苹果。他们恳求宽限一个月、哪怕几天也行。鹿钟麟不为所动,喝道:“再拖延时间就开炮!”溥仪等人只好匆匆离开了储秀宫,小朝廷被赶出了紫禁城。
冯玉祥彻底结束帝制的正义行动,是符合中国的时代潮流和民情民意的。然而,胡适却于溥仪出宫的当天下午,致信民国政府,提出“抗议”:我是不赞成清室保存帝号的,但清室的优待乃是一种国际的信义,条约的关系。
条约可以修正,可以废止,但堂堂的民国,欺人之弱,乘人之丧,以强暴行之,这真是民国史上一件最不名誉的事……
胡适信中的“欺人之弱”的“弱”者,意指溥仪;“乘人之丧”的“丧”事,是指半个月前去世的瑾太妃。胡适发出此信后,竟然亲赴醇亲王府,向暂居那里的溥仪表示慰问。还责备国民军不讲《关于清帝逊位后优待之条件》的信义!胡适说“在欧美国家看来,全是东方的野蛮”!他还鼓励溥仪出洋留学,他愿意予以协助。
胡适的“抗议信”,登在1924年11月9日的《晨报》上。一时间,胡适只得到了溥仪及其亲信的拥护,几乎遭到了全国人民的反对。以致于1925年8月,有人以“反清大同盟”名义发表宣言,要求将胡适驱逐出北京!面对普遍的批评和责难,胡适认为自己是从法理角度看问题。说对清室的优待既是一种条约,就不应轻易变更和废除。即使变更和废除,也应双方平等协商,而不能“以强暴行之”。将溥仪赶出宫,关乎道德问题和国家信义问题,不应该是政治问题。因为溥仪在他的“小朝廷”中,一直都在遵守《关于清帝逊位后优待之条件》的条款,并未犯禁和违反。
不久,胡适针对批评他的文章分开复函,满腹牢骚地说:一个民国的条件多着呢!英国不废王室而不害其为民国,法国容忍王党而不害其为民国。你们只知道“皇帝的名号不取消,就是中华民国没有完全成立”,而不知道皇帝的名号取消了,中华民国也未必就可算完全成立。
一个民国的条件多着呢!在一个民国里,我偶尔说两句不中听、不时髦的话,并不算是替中华民国丢脸出丑。等到没有人敢说这种话时,你们懊悔就太迟了!
七、以德报怨给“公平”——胡适和林琴南
溥仪1922年12月1日大婚时,还有一个光绪八年的举人不顾71岁的多病之身,特意绘制了四张镜屏前去敬贺。溥仪感谢他的诚意,书写了“贞不绝俗”匾额回赠。
老举人诚惶诚恐,连忙写了一篇《御书记》说:“呜呼!布衣之荣,至此云极。
一日不死,一日不忘大清。死必表于道曰:‘清处士林纾墓’,示臣之死生,固与吾清相终始也!”这个自谓“清处士”的“林纾”,字琴南,福建闽县人,曾在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任教。是近代著名文学家,又是杰出的、不懂外语的翻译家。
有不懂外语能够成为翻译家的怪事吗?有。林琴南就是通过懂外语的人向他讲出外文的原意后,他用中文“译”出外文内容的“怪人”。
林琴南非此一“怪”。他在六十岁以前是“大清”的举人,但清廷并未给他什么“皇恩厚泽”。他一直教书鬻文,凭着优雅的文笔、脱俗的书画生活,因而积极主张“新政”。可是民国以后,林琴南却怀旧起来,从《御书记》的表白可见一斑。还有一“怪”,便是他虽然能用平白如话的口语写诗,却竭力反对新文化运动,成了反对胡适的“大佬”。
“新文化运动”兴起,主张废古文、用白话。陈独秀、钱玄同甚至视声势显赫的“桐城派”古文为“桐城妖孽”。林琴南十分推崇“桐城派”,他气愤不过,不仅致信蔡元培,责骂新思潮,还写小说、杂感、评论辱骂胡适等人。
他在上海的《新申报》开了个《蠡叟丛谈》的专栏,用短篇小说形式反击。1919年2月17日,《荆生》问世,不久,又发表《妖梦》。
小说《荆生》,刻画了三个书生:安徽人田其美,影射陈独秀;浙江人金心异,寓为钱玄同;新从美洲归来的狄莫,能哲学,隐指胡适。核心情节是这三人在陶然亭聚会,约为兄弟,饮酒歌呼,放言高论,力掊孔子,毁坏伦常,攻击古文。
忽然,隔壁一声巨响——荆生破墙而出,指三人曰:“汝适何言? 敢以禽兽之言,乱吾清听!”并将这三个人痛打一顿,让他们滚下山去。小说还着力描写胡适(狄莫)等人的丑态:“田生尚欲抗辩,伟丈夫胼二指按其首,脑痛如被锥刺。更以足践狄莫,狄莫腰痛欲裂。金生短视,丈夫取其眼镜掷之,则怕死如猬,泥首不已。”《妖梦》是《荆生》的“兄弟篇”,文中骂胡适等人比《荆生》更粗鄙,更刻薄。主要情节是说某人梦游阴曹地府,见一所“白话学堂”,门外大书一联云: 白话通神,红楼梦,水浒,真不可思议;古文讨厌,欧阳修,韩愈,是甚么东西。
这“白话学堂”也有三个“鬼中之杰出者”:元绪校长,影射蔡元培;田恒教务长,寓为陈独秀;秦二世(胡亥)副教务长,当然是特指胡适。学堂有块门匾,大书“毙孔堂”,门联是:禽兽真自由,要这伦常何用;仁义太坏事,须从根本打消。
对这学堂的鬼中三杰,小说中的安排就是让“罗睺罗阿修罗王”将他们吃掉,并让他们化为臭气熏天的粪便。而且声称,这些“无五伦之禽兽不可放,化之为粪,宜矣(便宜它了)”。
林琴南把学问用在了笔墨官司、甚至有丧道德的文字上,连旁观者都觉得他太过分了!《新青年》的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等人,更是义愤填膺,打算化名写文章反击林琴南。编委中,惟有胡适极力反对,他认为:“化名写这种游戏文章,不是正人君子做的。”由于胡适的态度坚决,《新青年》终究没用假名同68岁的林琴南“刀来枪往”。
林琴南并非“老顽固”。不久,他也觉得辱骂和恐吓不是君子之道。他亲笔写信给报馆,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
林琴南发表《妖梦》、《荆生》等小说,与北大一个叫张厚载的学生有关。张厚载曾经是林琴南的学生,他平日爱向林琴南报告北大的一些内情,有时还添油加醋。林琴南的小说稿,都是由张厚载代他寄给《新申报》发表的。而且,他还在《神州日报》发表《半谷通信》说,“北京文科学长近有辞职之说,记者往访蔡校长,询以此事,蔡校长对于陈学长(陈独秀)辞职一说,并无否认之表示”。
这是一则“假新闻”。见到报道后,陈独秀公开批驳张厚载,蔡元培也发表《致神州日报函》,替陈独秀的“辞职”辟谣;并根据北大校规,令张厚载退学。
张厚载名声不好,胡适却还找他约稿,以致作为编委的钱玄同都看不惯,赌气要脱离《新青年》,还以激烈的语言批评胡适。胡适却报以一脸笑容,说拉张厚载写文章,是想挽救他,“转为我们所用”!对于林琴南的长处和贡献,胡适常常给予中肯评价。林琴南是我国近代翻译西方文学作品第一人,他与王寿昌合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名振中外。在他的一生中,计翻译美国、英国、法国、俄国、希腊、德国、日本多国文学作品1200多万字。著名的译作还有《鲁滨逊飘流记》、《伊索寓言》等等,他还能诗善画,是个罕见之才。
1924年,林琴南去世,胡适在《晨报》发文纪念。文章说:“我们晚一辈的少年人只认得守旧的林琴南,而不知道当日的维新党林琴南;只听得林琴南老年反对白话文学,而不知道林琴南壮年时曾做很通俗的白话诗,这算不得公平的舆论。” 胡适要给林琴南一个“公平的舆论”,特意抄录了林琴南所写的五首白话诗,和自己的纪念文章一同发表,着力证明“当日确有一班新人物,苦口婆心地做改革的运动。林琴南老先生便是这班新人物里的一个。”胡适的以德报怨,朋友们意见纷纷。刘半农得知林琴南的死讯和胡适“纪念”林琴南的言行后,恼怒得从法国给胡适来信:“他(林琴南)要借助荆生,却是无论如何不能饶恕的!”
1928年春,胡适在上海读到一篇不知是谁写的名为《燃犀》的影射小说,攻击死去的林琴南。小说中的主人公“凌近兰”影射林琴南,“何识时”影射胡适之,“来河清”即影射蔡元培(蔡元培字鹤卿)。属寓言体,写作手段效法林琴南骂胡适他们一样。不同的是,“凌近兰”(林琴南)在小说中是一个被骂的对象。
胡适读后,当即给《京报》写信,要求转达和告诫那个作者:“我们可以不赞成林先生的思想,但不当污蔑他的人格!”
八、卖饼小贩忘年交——胡适和袁瓞
1959年10月23日,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胡适收到了一封陌生人寄来的信。
写信人是个背着铅皮桶在台北街头卖芝麻饼的小贩。这样说并非鄙夷他的社会地位,而是要说,他的信不仅写了2000多字,而且内容是在研究英国、美国的政治制度!这个名叫袁瓞的小贩在信中说,尽管自己生活窘迫,却很爱读书。做饼卖饼之余,他喜欢研究英美政治制度,现遇到几个自己想不通的问题,特向最热衷英美政治制度的大学者胡适院长求教:“英国为君主制,美国为民主制,实质上是否相同?在组织上,英国内阁制与美国总统制,是否以英国的较好?”
穷小贩向大院长“讨教”外国的事,是恶作剧还是自不量力?
然而胡适读信后,非常高兴。两天后的10月25日,他给袁瓞写了回信:
袁瓞先生:谢谢你10月23日的长信。
我细细读了你的信,很诚恳的感谢你在辛苦做饼、烤饼、卖饼的生活之中,写这一两千字长信,把“积在心中多年的话,一直没有向旁人提起过”的话写出来寄给我。
你提出的问题太大,我很惭愧,我不能给你一个可以使我自己认为满意的解答。
我只能说,你说的英国制度和美国制度其实没有什么大分别。你信上叙述的那个“杜鲁门没有带走一个人”的故事,也正和邱吉尔在1945年离开顿宁街10号时没有带走一个人,是一样的。
我还可以说,我们这个国家里,有一个卖饼的,每天背着铅皮桶在街上叫卖芝麻饼,风雨无阻,烈日更不放在心上,但他还肯忙里偷闲,关心国家的大计,关心英美的政治制度,盼望国家能走上长治久安之路——单只这一件奇事,已够使我乐观,使我高兴了。
如有我可以帮你小忙的事,如赠送你找不着的书之类,我一定很愿意做。
祝你安好。
胡适。
四八,十,廿五夜
胡适还邀请袁瓞到“中央研究院”去做客。
胡适有请,单纯的袁瓞岂敢怠慢?接到胡适的信不久,他这名副其实的布衣,登了位于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的大雅之堂。
胡适笑脸迎袁瓞,用接待所有的人包括达官显贵的热情,接待袁瓞。
胡适拉着袁瓞的手说:“你这么年轻,出乎我的意料。从你的来信中,估计你有40岁以上啊!”袁瓞激动地打开带来的手巾包,拿出几个黄灿灿的芝麻饼,双手捧到胡适面前,说:“先生,拜见您我无以为敬,这是我亲手给您做的。”胡适接过芝麻饼,看也不看就吃。他咬得支咯支咯地响,待咽下一口后,连声称赞:“香脆可口,可三月不知肉味。好吃好吃!哈哈!”袁瓞也跟着笑了。一老一少,亲热地交谈起来。
袁瓞是江苏清江人,曾经在上海一所中学念到了高中二年级,1949年流落台北。
为生活所迫,他卖过豆腐,做过小店员,由于屡屡遭遇坎坷,后来只得靠卖麻饼为生。
胡适对这个比他小近四十岁的小贩予以称赞和勉励:“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南方人有才呀!你身居茅屋,心怀天下,是难得的一片赤子之心。”
胡适谈着谈着,不忘趁机对他灌输杜威的实验主义哲学,谈社会的民主问题、改良问题、渐进问题。说到兴头上,胡适连袁瓞的“缺点”也指了出来:“其实按古礼,你应该称我‘适之先生’。古人常说的‘名字’由‘名’和‘字’组成。古人之所以在‘名’之外再增加一个‘字’,那‘字’是有作用和意义的:一是表成年,二是明尊卑。晚辈对长辈,都应该称‘字’,以表敬重,我的字叫‘适之’,所以你该称我‘适之先生’。”
“哦,对不起,‘胡适之先生’。”袁瓞连忙“补礼”。
“又错了,不能够要‘胡’字的,你这么称呼,叫不伦不类,哈哈……”
从此,袁瓞经常到“适之先生”的办公室去看他,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每次还捎去几个芝麻饼。胡适也每次回赠他几本书,还在每一本上都亲笔签名。并说:“以后你要什么书,尽管来我这里拿。”袁瓞的生活远远没有芝麻饼香甜,胡适研究的民主政治也远远没有他所理想的那般美好。两人的“理想”和现实都有差距。这一方面,两人是共同的。
袁瓞的生意时常蚀本,胡适也因他积极支持的《自由中国》杂志及其负责人雷震,受到台湾当局的打击而心情不顺。不过,他还是对袁瓞有信必复:
袁瓞先生:谢谢你寄的几封信和诗文。这一阵子,因为太忙,没有能给你写信,有几件就压在文件堆里了。你的女朋友的两首诗,今天没有找出来,稍迟找出寄还你。
因为你昨天的信上说,你十七日要来南港,所以我赶这信请你不要来,因为我明天就出门去“躲生日”了。回来大概在十九日了。我劝你不要在信上多谈政事。
万一不幸台北街上那位有趣的背着铅桶卖麻饼的朋友忽然失踪了,岂不是大煞风景的事?
祝你平安
胡适
一九五九,十二,十四夜
从胡适信的内容中,既可看出他的风趣和与袁瓞的关系,又能窥见他对台湾“政事”的抨击,还可看出他作为“中央研究院”院长的无奈——连常用的礼节性语言也改成了“祝你平安”!显而易见,台湾不“平安”呀!胡适也不“平安”。但是他对袁瓞的情感依旧,还是给他慰勉、鼓励、帮助。
有一次,胡适和袁瓞在一起谈起了童年生活。袁瓞绘声绘色地讲起美丽的家乡和快乐的童年后,引得胡适“老夫聊发少年狂”,也讲起了难忘的故乡绩溪,讲起他偷偷地同小朋友们如何游戏,如何偷偷下水游泳,如何学潜水憋气。甚至还讲后来到美国留学,就是凭此功底,常去游泳,直到有一次鼻孔长了一个瘤,到水中呼吸受到影响,才暂休一段时间。
袁瓞听到这里,凄凄地告诉胡适:他的鼻孔里也长了一个小瘤,影响呼吸。胡适忙问疼不疼。袁瓞说不疼,但是有人说不疼的瘤子最危险,有可能是“鼻癌”!
胡适一惊,问他为什么不去就医。他说:“像我这样的人,活着不赢,死了不输。除了您,我就是死了,谁也不会留恋。”
胡适百感交集。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好日子在后头哩!你赶快去检查,我听说台大医院新到了一批钴六十,作放射用,可治癌症。你去确诊,去治疗,一切费用都由我承担。”
不容袁瓞拒绝,胡适连忙给台大医院的院长高天成写了一封信,交给袁瓞,他在信中说:“这是我的朋友袁瓞,一切治疗费用由我负担。”
袁瓞含泪拿着胡适的信,这才去台大医院作细致地确诊。有幸的是,他虚惊一场,他患的并非癌症!
不幸的是,胡适的心脏病复发,也住进台大医院。他的朋友、曾担任过清华大学校长的梅贻琦也在邻室住院。
一天,梅夫人拿了一个芝麻饼送给胡适吃。胡适拿着饼,串到梅贻琦的病房说:“这是我的朋友袁瓞的杰作,你们怎么认识他的?”
梅贻琦这位“‘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的“名言”制造者,幽了胡适一默:“台北那么多卖芝麻饼的,都是你的朋友呀?”
戴季陶说:“天下文章,莫大胡适;一时贤士,皆出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