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理的非凡眼光


  

果戈理的非凡眼光

 

早就希望翻一翻鲁迅的众多译作。几年前,买到了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鲁迅译文全集》,买来后却几乎一直没有怎么去读。忽然有读一点的愿望,浏览了一些短篇小说之外,还想再读一读果戈理的《死魂灵》——许多年前就曾读过单行本,细节大都不记得了。现在再读,除了依然十分佩服果戈理高超的文学才能,更惊异于果戈理的非凡眼光,小说中作者的一段议论,尤其突出。引在下面:

人即使有十件聪明的性质,只要其中有一件胡涂,便要被称为傻子。读者坐在幽静的角落里,从自己的高处,俯视着广远的下方,就很容易断定人只知道近在鼻子跟前的物事,在世界史的编年录里,就有许多世纪,是简直可以抹杀,并且定为多余的。世界上的错误也真多,而且竟是现在连小孩子也许就知道免掉的错误。和天府的华贵相通的大道,分明就在目前,但人类的向往永久的真理的努力,却选了多么奇特的,蜿蜒的曲径,多么狭窄的,不毛的,难走的岔路呵。大道比一切路径更广阔,更堂皇,白昼为日光所照临,夜间有火焰的晃耀;常有天降聪明,指示着正路,而人类却从旁岔出,迷入阴惨的黑暗里面去。但他们这时也吓得倒退了,他们从新更加和正路离开,当作光明,而跑进幽隐荒凉的处所,眼前又笼罩了别一种昏暗的浓雾,并且跟着骗人的磷火,直到奔向深渊中,于是吃惊的问道:“桥梁在那里,出路在那里呢?”这些一切,使我们分明的知道了古往今来的人性。诧异那错误,嗤笑古人的胡涂,却没有看出这编年录乃是上天的火焰文字所书写,每个字都宣示着真理,说所有书页上的警告的指头,就指着自己,指着我们现存的人性;然而现在的人性却在嗤笑着,骄傲着,他自己又在开始造出一批给后人一样的傲然微笑的错误来。(《鲁迅译文全集》第七卷,202203页,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出版)

《死魂灵》第一卷出版于1842年。果戈理逝世的1852年,俄国还是农奴制国家。《死魂灵》描写的正是农奴制社会的俄国状况。果戈理死后第一年即1853年,克里木战争爆发,战争结束于1856年,俄国作为战败一方,由此促使俄国的变革。俄国的农奴制是此后才逐步废除的。读一下果戈理的这段话,尚身处农奴制社会的果戈理的眼光,何等阔大、深邃。对一百多年后的现代人,同样极富启示。在这一点上,古代、近代和当代,众多的理论家或学者,以及数不清的自以为聪明者,远远不及。果戈理后期政治观点的改变,无损于他达到的思想高度。再引一段果戈理异常出色的评论:

我们这些人,简洁的说,就是我们,我们称之为聪明的人们,那办法就完全一样,我们的学者的讨论,就是最好的证据。一位学者,对于事物,首先是像真的扒手一样,非常小心,而且近乎胆怯的来开手的,他提出一个极谦和稳健的问题:“此国之得名,是否自地球上之某处而来?”或是“此种记载,能或传于后世,将来否!”或是“吾等不应解此民众为如何如何之民众乎?”于是他立刻引据了古代的作家,只要发见一点暗示,或者只是他算作暗示的暗示,他就开起快步来了,勇气也有了,随便和古代的作家谈起天来,向他们提出质问去,接着又自己来回答,把他那由谦虚稳健的推测开手的事一下子完全忘记了;这时他已经好像一切都在目前,非常明白,以这样的话,来结束他的观察道:“而是乃如此。此民众应作如此解。此乃根据,应借以判别此对象者也!”于是俨然的在讲座上宣扬,给大家都听得见——而新的真理就到世界上去游行,以赢得新的附和者和赞叹者。(引文来源同上,183184页)

果戈理所描摹的,岂止当年的俄国,这样的法子,也是当今中国众多高谈阔论的学者所喜欢的。又岂止学者之流如此,巨大数量的网络作者,照样用得纯熟。

2014-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