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下游沧浪文化的考察与漫议


 

 汉江下游沧浪文化的考察与漫议


 

泽元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这首只有二十二字的汉江歌谣,已有2500年的历史。不仅上溯到中国的地理文化源流,而且事关中华国学渊源。关于沧浪遗迹的所在地与文化历史人物的过往,不仅学术界多有争议,而且国内有八个地方争夺运用其文化地理元素。这样一来,我们不得不从深度价值上重新认识沧浪文化的资源价值与历史影响力了。根据有限的资料与长期积累的考察印象,加上一些必要的联想与思考,本文想认真地谈一谈沧浪文化。

名出《尚书·禹贡》 地在汉江下游

“沧浪”之名,在江湖民间始于何时,已不可考。迄今发现最早记载“沧浪”之名的历史文献,是《尚书·禹贡》,它是中国地理学的元典,大约成书于周秦之际,相传为孔子删订整理,它的权威性使它成为中国历代地理专著的重要依据,可见“沧浪”之名早入史册,由来已久。

《尚书·禹贡》载:“幡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根据历代学者的注释和文字学的分析,“沧浪”之意,一为汉水之色,那就相当于碧波细浪,是汉江在水域宽阔之后的荡漾烟波,既非细流浅水,也不是澎湃大潮。二是从音韵上讲,有一种动感的节奏,有江流浩淼运动的气息。汉江三千里,上游多在秦巴谷峡之间,这样的江景只有到了中下游江面宽阔之后才能生成。因此,清代学者钟岳灵在实地考察后认为,“沧浪”必在均州无疑。

丹江口市的地方文化学者王永国先生为研究“沧浪”文化进行了艰苦的文献检索。他从先秦至明清的二十八种历史文献中找到了大量的根据,证明“沧浪之水”就在均州。如郦道元《水经注》二十八说:“武当县西北四十里,汉水有洲,名沧浪洲。”唐代《括地表》,北宋的《太平御览》,南宋的《禹贡指南》均有相同记载。一直到明清的《大岳太和山志》《均州志》,均对“沧浪之水”在汉江下游均州域内有明确记载描述。

王永国先生还收集到近十幅珍贵的古代地理图与历史照片,充分佐证了“沧浪之水”就在古之均州的论断。至此,众说纷纭的“沧浪”之地,应该有充分理由定于一说了。

孔子听孺子长吟 屈原听渔唱为歌

中华民族的先哲孔子周游列国时,曾到过楚国,这是无可争辩的历史事实,但是孔子在楚地的活动行踪缺乏明确记载。因此,孔子是否到过均州,存有争议。但据《楚国哲学史》考证,孔子的确到过楚国北部,正是均州所在之域。据《荀子》《战国策》等文献记述:楚灭陈蔡之后,再次使其复国,社稷虽存,却被迫迁往楚国西部,这是今天湖北的保康以东,南漳以北,襄阳西南的群山之中。这个地,就是包括均州在内的武当山地区,当时应该隶属于陈蔡之国。故尔《史记》说孔子在陈蔡之国迁徙,甚至“困于陈蔡之间”,与孔子当年行动的时空大致相符。因而,《楚文学史》判断,“《孺子歌》是孔子于公元前489年适楚时所闻”,那就是《孟子·离娄上》里关于孔子听“沧浪歌”与孺子对话的记载。

而中华民族另一位先贤、大诗人屈原,被顷襄王放逐也与“沧浪之水”有关。《楚辞·抽思》云:“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学者很多推设“汉北”就是“沧浪洲的北岸”,春秋为麇国之地,战国时归楚后称为“汉北”,就是后来的郧阳、襄阳一带。十堰学者杨洪林先生曾就屈原武当沧浪之行做了研究。对屈原远游汉北的地理方位,所见所记自然地形地貌,以及作品中关于自己所行所止的描绘,以及对所住之地由来的溯源,对应对“沧浪歌”多角度、多侧面的历史考察后,认定屈子“宿北姑”、“溯江潭”、“狂饮南行,聊以娱心”的确切地理位置当在武当山沧浪之滨。同时认定“屈原在武当沧浪之时,同孔子一样耳闻了这支蕴含哲理、楚声楚韵的《沧浪歌》”。因而,才有了《楚辞·渔父》中隐士渔父在劝说屈原与世沉浮、隐退全身之后,即唱“沧浪歌”鼓枻而去的诗性论述。

汉江下游这片叫“沧浪”的山水,因为有了与一个民族两位圣哲贤达的人文互动因缘,因而它理所当然应成为闻名于世的历史胜迹。正如千人所著的《均州志序》所言:“嵾山冠于五岳,沧浪名于四海,可称名胜之区。”只是一代又一代人,应该以一种文化自觉与智慧的创新,才能让它名符其实。

诗意兼备博达 歌为千古绝唱

《沧浪歌》短短二十字,加一个咏叹词,为何具有如此巨大的思想与艺术魅力,有穿越历史的能量,都源于它经典的美学与哲学内涵与力量。它发乎自然景物,得乎人文神韵,比兴巧妙,有诗经的风格。它回环咏叹,意在象外,又有楚辞的妙格。作为歌辞,它旋律回环,晓畅明达而韵味无穷。因而《楚文学史》高度评价它“虽为寥寥短章,但全篇皆为偶句,而且其句式长短交错,整体又匀称统一,显示出楚歌发展成熟的因素与特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也说《沧浪歌》“已开楚辞体格”。

在思想内涵上,它以朴素辨证的思维,对孔子王圣进退,中庸之道思想的形式无疑给了深刻启发,与孺子的对话在他的学说中肯定得到了转化与生发。虽然渔父没能有效地劝阻屈原,但《沧浪歌》的精神引领,对后世明哲事理的贤人君子皆提供了一种智慧的思想与方法,那就是皆以审辨世道变迁为准则,常怀器在身,潜居待时,若遇良机,则驱之就之,大展雄才,辅国安民,成就伟大的业绩;若生不逢时,则隐没其身,保全其性命,或佛尘出世,或隐于其中,在等待中选择。

国学渊源一脉 非儒非道非释

文章写到这里似乎该说的都说了,但却意犹未尽,总觉得前人与学术界的一些结论,值得重新考量与商榷。首先我认为“沧浪歌”不是民间创作,并非属于“民间歌谣”,而是隐入江湖的文人贤士托民风,抒其胸臆之作。其文风修辞皆无乡土村野之味,而极尽风雅咏叹。这就牵涉到作者与歌者的身份问题。“孺子”并非村野小儿,一个圣人怎会和一个稚子做这么深刻的交流对话。显然“孺子”是一个指称。还有劝说屈原的渔父,更不是打鱼之人。他们都可能是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代,隐居于江湖的贤明隐者。正如《三国演义》开篇词中,那些喝浊酒、笑谈古今事的渔樵,其实都不是忙于生计的村野之夫,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中国历史文化上的一个秘密。

说到《沧浪歌》是道家哲学思想,那就更值得讨论了。在这方面,我们至少有这些思考。孔子听了孺子歌咏之后,郑重地说:“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地”。全在于自己根据时势做出明智选择。可见儒家在十分强调入世的同时,也不排斥退隐以述其志。论语有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但不管出仕还是处隐,都以人格操守的保全为前提,“不降其志,不辱其态”。本来孔子是追求个体价值与群体价值共同实现的,并且以拯救他人来显示君子人格的伟大。他是当现实没有提供合适条件时,只好退而求其次了,连他自己也“乘桴浮于海”,以求自我人格的保全。于此,我们冒昧地判断,也许孺子这种灵活处世,择仕择隐,濯缨濯足的思考方法,给了孔子很大的启发,促使了他“温良恭俭让”等中庸思想观点的形成。

有学者把“沧浪歌”思想精髓归于道家学说,显然值得重新考量。因为道家之隐首先建立在对专制政治的弃绝上。庄子说:“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可见道家之隐重在对现实政治的对抗上,故而致力于身心状态的自由、“坐志”,在“心斋”的境界中完善自我人格。而“沧浪歌”的主旨在于保全自我人格前提下的选择性与协调性。至于释家,在放弃今生中追求来生,在寂灭中追求彼岸世界,以苦修而求因果轮回,与《沧浪歌》的散淡逍遥,进退在心,显然是距离甚远的。

纵观中国历史上贤士高人隐居江湖林泉的现象,有多方面原因的构成。从主观方面来看,对自由清静生活的向往,对生命保全的需要;对舒展个性、摆脱羁绊的追求;对清高脱俗,淡泊坚贞人格的执着;对无限、永恒人生的憧憬;对山水怡情蕴道的把握;对现实政治与人生的超越,都是归隐的内在动因。客观上可归为意识形态领域儒释道倡导的人生境界,人格精神的诱惑与引领,以及个人政治社会生活的挫折、失意的背景相促使,都可成为他们高蹈世外,隐身江湖、寄情山水的外在因素。但还有一种更明智的隐者行为,那就是观望、观察、选择、等待。有的是在等一个明君,有的是在等一个时机,有的则是在等一个时代。

倘若我们从文化哲学的角度,去深刻体悟“沧浪歌”的深层底蕴,也许我们对人生与世界的关系会有更多的考量,从而对“沧浪歌”所提倡的人生文化态度有更多的认同。人类本性是热爱生活,追求今生今世生活得和谐、快乐与幸福的。这种入世的态度在于人生短暂,在无穷而永恒的坐标上,人生就如沧海一粟,过眼烟云。而对无情的法则,历史上无数的先贤达士以形而上的玄想,试图以有限的生命去体认永恒而绝对的生命本体,求得永生不朽。这种倾向又是出世的。出与入的矛盾就这样纠结在人类的灵魂之间,于是很多思想的流浪者与探险家,就选择一种逍遥、超越与逃避的生存态度,去寻找生存的另类感觉,那实际是人类在大限中生存的一种悲怆。明知必死而求长生,明知有限而求不朽,明知人世繁复纷纭而求清高淡远,明知各为企图而求生死与共,明知宦海无常而求为官济世建功立业,明知必然之约束而求无限之自由……这种主观性的文化态度,正好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人不屈于命运的抗争意识,这是一种不断以正剧形式上演的永不凋谢的悲剧。好在它也是以权宜的智慧,能以无数个短暂去超越人生悖论的痛苦而走向内心自由的彼岸。有信仰的选择,总比一开始就绝望的放弃要好很多。

遇上了一个好的时代,就投入到它的怀抱,为之奋斗,以它的辉煌为自己的荣耀,以它的价值为自己的旗帜。洗亮自己的梦想。遇上了一个混账的时代,甚至罪恶的时代,你又没有能力与它对抗、将它改造,甚至连执拗都会使自己丧失自由与性命,那就惹不起,躲得起。躲不起,就与它混在一起。水浑了,洗不成帽子,就洗脚吧!所谓“和而不同”,所谓“世人皆醉我独醒”,醒着也要像醉了一样,别人都一直认为你醉着为最高境界。但你心里要有原则、有底线、有梦想、有坚持。用自己的价值标准等那个水清日和美好时代。有这个调整回旋的空间与时间,无论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都会有一种淡定与从容。这恐怕是最中国、最经典、最智慧、最有人性特征的处世法则与生存艺术。

当一个时代真正能为每一个志士贤能、每一个梦想者创造爱国辅民、成就事业、人生出彩的环境与机会的时候,我们相信天下人才就会把自己的人生价值与民族振兴结合起来,用智慧与热血去擦亮心中的旗帜、头上的冠缨,去在时代大潮中冲浪搏击。

郭旭阳先生在沧浪文化的研究上索引考据、综合论证,给了我很大启发,表示忱谢!本文是一篇关于沧浪文化的随笔札记,没有任何学术上的严谨性。若有谬误出入,诚恳就教于方家就是。

 (潘世东转载于庹明生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