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不断地丰富、蜕变和发展,扩展着它博大而深邃的审美领域,同时在技巧上也逐步进入了完美的境地。没有脱离艺术本质的所谓技巧。艺术的使命从来包含着“助人伦、成教化”和愉人慰己的两方面功能,一切技巧都是为了表现的需要,技巧一旦游离了艺术家的思想便立刻失去生命。因此,我希望读者在阅读或披览我的作品时,能透过水墨和线条,窥见我的精神家园:我的欢乐、忧思、悲愤和求索。同时在学习或接近我的风格时,要时时问一问自己,是不是作到了如九方皋之相马:“在其内而忘其外,得其精而忘其粗。”
中国画一如浩瀚的大海,我在其中沉浮垂30余年,才知道能搏击沧浪,作一个弄潮儿是何等的困难而又是何等的快乐。然而一切真正的快意,一定来源于抽筋折骨的努力,当我双鬓初染的时候,我对中华民族伟大的文化,才抱有了更加虔诚的敬意,为了它的弘扬和发展,愿意竭尽我的才智。释迦牟尼说:“一滴水如何不干枯?到大海去!”我永远谦卑的告诉今人和后人,范曾仅仅是沧海之一粟。画家来复去,中国画却活着,中国画是不朽的。
我的线条渊源有自,我继承了自张僧繇、吴道子、李公麟、赵孟頫、陈洪绶、任伯年的菁华,因此,在我坚如屈铁、柔如清风的线条中,你会体会到纯净、坚韧、雄奇的美感。石涛在《画语录》中不无自我陶醉地讲过:“吾道一以贯之”,而这种陶醉也时时慰藉着我。当我提笔造像的时候,往往中心有所勃郁,颇如堤坝中的鼎沸的洪流,不泄不足以畅其通,于是从第一笔开始到最后一笔,滔滔乎不绝,一气呵成,中心略无挂碍。当我与画中的人物神遇而迹化、掷笔而起的时候,我得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快乐。“眼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初不料几十年的伏案攻习,原来是为了真正的直抒胸臆,而中国画的笔墨与生宣,其性能不便于描述而便于抒发,这便是为什么中国画重性灵、重意匠、重诗情的原因。
于是,我想到初学执笔的人,切不要被貌似激进的奇谈怪论所蛊惑,你不是希望自己的技术博大非凡吗?你不是追逐自己的语言波诡云谲吗?那么,我希望你远离“反传统”的破旗,从喧嚣的“潮流”中走出,你需要的是一泓清水、一轮明月的心境,当少数人在亵渎传统、展览丑恶的时候,你的心头却升起崇高的信仰,你会渐渐清醒的看到中国画的源和流,从哪儿来,向哪儿去,在山出山、泉清泉浊,了了分明。你的心灵也将如半亩方塘,“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谢赫在《古画品录》中强调骨法用笔,在中国画,我以为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无论你这个派,那个派,此山头彼山头,无论你泼墨弄彩、现代未来,大凡线条不过关,就不必奢谈革新。近世中国画的革新手若吴昌硕、若潘天寿、若蒋兆和、若李可染、若李苦禅,谁非线条大师?我之为我,自有我在,也恐怕是线条高人一筹。因此,我劝你在朝暾初上的年华,把线条的基本功锻炼的扎扎实实,怀胎十月,才会有大婴儿呱呱坠地。线条功力不足的中国画家,将一辈子徘徊于地狱之门,上不了天堂。也有这样的名家,盛名之下之所以其实难副,观其线条软如面条、曲似蚯蚓,其捕捉抽象不能尽精刻微是必然的。富有生命力的线条,从毫端流出,延续着神经末梢的感觉,一点一划,无非天然生机,你才有可能不断地自我超越,以致最后超越古人。
你需要练得悬腕挥毫的本领,那你就应当选择一本汉碑或魏碑,每日提笔对临,其目的除了了解书道的奥秘,使书法的间架结构过关外,更重要的是约束自己的心、眼和手,没有经过严格的约束,就得不到真正的自由,春蚕要经过几番脱皮,才能吐丝。中国画的线条来不得半点虚假,也不能急于求成。5岁能出现莫扎特的交响乐,恐怕5岁绝出不来吴昌硕的线条。虚骄和急躁,永远是中国画之大敌,如果你曾经“神童”过,那你不要轻信大人们的奖勖,那是烟云过眼的童戏,严苛的艺术追求,正等待着你的少年和青年。
你还需要不断地扩展知识的领域,学哲学、学文学、学社会、学诗赋,不断砥砺品学。没有一个胸襟狭窄、鼠目寸光的人能创造绚丽辉煌的艺术的。一个精神猥琐的人,永远成不了真正的艺术家。人品不高,笔墨无法,这是中国画铁的规律,有倜傥非常之人,然后有纵横排奡之笔,艺术最后的成功,一定是艺术家的品德的完成。
我以上所述,虽未涉具体的技法,那你们在和作品接触的时候会慢慢体会到的,然而,我是挈其大要,这是我几十年艺术探索凝聚的几点体会。我十分为那些剽窃我的作品、制造低劣赝品到国内外市场上获暴利的人们惋惜,他们破败的线条、丑陋的形象,与我创作的初衷南辕而北辙,这使我想起马克思的名言:“我播下的龙种,收获了一批跳蚤!”
在龙年伊始之际,我恭祝龙种升天、跳蚤绝迹。
1988年初于抱冲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