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十讲》记者问： 

 

自由是美国社会的核心价值

 

自从改革开放以来，美国的学问成为显学。三十多年来我们把美国当做学习对象和参照物，许多中国人几乎言必称美国。在经过了一代人的学习和了解之后，美国的形象不是越来越清晰，而是越来越模糊。

 

资中筠这本《美国十讲》既不是美国通史，也不是学术著作，而是作者多年观察美国的心得，经过反复思考、探索的结果。

在读完《美国十讲》之后，《国家人文历史》记者拜访了资中筠，谈谈我们该如何理解美国社会。

 

问：在您的新书《美国十讲》中，写到了美国社会重要的三个时期，二十世纪初的进步运动、三十年代的新政和六十年代群众运动。这三个时期的剧烈变化改变了美国。很多价值被颠覆，社会结构和表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总有点什么是不变的吧?

 

资中筠：从根本上讲美国信奉自由。思想的自由，行动的自由。美国不仅有宪法，还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宪政体系。我写过一本书，叫《谈出来的国家》，美国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国家，1787年制定的《宪法》对建国至关重要。这部宪法把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包括不同阶层、不同种族、不同文化的人融合在一起。只要承认《宪法》你就是美国人。这或许就是美国不变的东西。

 

问：在美国建国以后一百年的时间里，自由主义经济主导美国社会，美国逐渐发展成一个政府比较弱，商业和资本比较强的格局，导致了19世纪后半叶，两极分化比较严重。按照正常的推断，权贵阶层掌握了很多资源，为维护他们的利益他们可以动用许多力量来遏制进步主义运动。在强大的权贵面前进步主义运动如何得以展开呢?

 

资中筠：说“权贵”不确切，和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先富起来的那些人不少是来自平民，白手起家的。只能说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占了先机，然后富者愈富，后来者没有那么好的机会，就造成贫富差距扩大。这就还要提到美国宪法。美国宪法约束了美国政府的权力，也保障了美国人民的权利。人最基本的自由得到了尊重。一方面，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人们可以放手发财;另一方面政府无权限制言论自由，他既不能控制报纸，也不能查封报纸。因此，新闻自由有了保证。

 

进步运动时期，美国的新闻界并没有被大财团控制起来。20世纪早期，正好是新印刷技术发展起来的时候，几乎是谁都可以办报纸。媒体为了吸引公众的眼球，努力挖掘社会新闻，出现了调查性报道，这些调查报道深入挖掘社会黑暗面，被称为“扒粪文学”。许多报刊因此而畅销。比如《麦克卢尔》杂志，因连载女记者塔贝特对标准石油公司的深入报道而走红。

 

面对劳工运动，资本家虽然占有优势，但由于宪法的保护，美国政府无权派出军队、警察镇压工人罢工。当然，这并不妨碍资本家雇佣保安队、流氓打手对罢工采取暴力行动。有时候，资本家还会使用阴谋，挑起工人暴动，为政府镇压提供借口。正是由于美国宪法的有效存在，政府就不能明目张胆压制罢工。这就给劳工运动留下了空间。

 

尽管在政府和议会里有钱有势的人确实占据优势，早期国会就被认为是“百万富翁俱乐部”。但美国人民手里还有选票，许多地方的议员是靠选票选举出来的平民子弟，他们会为平民说话。民众在了解情况后，也会用选票支持改良派政治家。

 

问：您在书中写到因为欧洲的社会主义运动或者劳工运动，促使英国、德国这些欧洲的大国开始提高劳工的福利，而欧洲的这些变革反而刺激到美国人。以前和欧洲比GDP，现在比人道主义，比社会和谐。美国的政治精英是如何认识到国家强大不仅是靠经济发展，靠高楼大厦的呢?

 

资中筠：政府致力于经济发展是中国人的思维惯性。美国的政府官员从来不以所谓经济发展为他们的主要任务。在美国人的思想里，经济发展是市场自己的事情，不是政府的任务。美国许多的政治精英并非天生权贵，他们起于平民。比如老罗斯福总统，他当过兵，是在部队里成长起来的。在当总统之前，曾任纽约州长。他就痛恨吏治腐败，一旦掌权就开始治理腐败问题。

 

当然，从外国的观察也是一个角度。试想一个国家的领导总是被外国人批评，说“你们国家不人道”面子上肯定过不去。像老罗斯福这样有胸怀和眼光的领导人上台后，意识到在人道主义方面(也就是劳工生活条件和福利)落后于欧洲，从而立志改革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美国人是真的害怕社会主义。他们觉得美国的制度是最好的，像社会主义者那样要把美国原有制度“推倒重来”，这是美国人，尤其是美国精英们万万不能接受的事情。在看到欧洲的社会主义运动后，美国的政治家们认为，只有及时改良才能避免“大拆大改”。

 

自由是美国社会的核心价值。美国人普遍认为社会主义将会束缚自由。这是美国精英们的意识形态核心，这点根深蒂固不容挑战。

 

问：美国人天然对大政府有恐惧感，害怕政府权力伤害自己的权利。美国在建国后一百年的时间里政府的权力一直是比较小的，似乎进步主义运动开始扭转了这种情况。现在中国人遇到问题常常说“你说政府怎么也不管管?”这种心理美国人是不是也有?如果政府变大，什么都管的话，有碍于美国的立国之本，美国人，尤其是美国的精英，又是如何逐步接受大政府的呢?

 

资中筠：美国在建国百年之后，各种社会矛盾逐渐出现。美国社会开始了一场大辩论——政府干预或通过法律来监管市场算不算违宪。后来结论是不违宪，完全放任自流的经济足以造成垄断，妨碍公平的自由竞争。这样，政府适当监管经济活动被接受。现在任何国家都不存在完全不受管束放任自流的经济。不过，美国老百姓确实没有遇事就想“让政府出来管管”，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实际上，在改良的运动中，老百姓确实是行动起来了!他们手里有几张牌，也就是推动改革的几个动力。首先是劳工力量，他们才不要政府来管，而是自己维权。组织罢工、斗争，这是一个很强大的动力。虽然资本家的势力很大，但工人们动不动就罢工，资本家也受不了。美国宪法保障了结社自由，工会的力量也就逐渐发展起来。如果没有结社自由，政府只要把工人头头抓起来就解决问题。当美国的工会越来越强时，就迫使资本家做出一些让步。同时，频繁的罢工和工人运动对社会秩序产生很大的破坏。这就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而是威胁到社会安全。这时候政府就必须介入。

 

第二种民间力量就是舆论和媒体。舆论和媒体的揭露弄得不良政客和资本家们臭名远扬，搞得他们受不了。进步运动时期的文学作品里，资本家和国会议员常常是反面人物，形象十分不堪。最后，老百姓手里有选票，这是最关键的力量。政治家要靠选票，如果名声太坏就肯定选不上。所以说，老百姓不是盼着“政府出来管管”，而是通过手中的力量，促使政治精英们感觉到“非改不可”的时候了。

 

这个时候知识界的力量也跟进了。当时，美国的经济学和社会学开始发展起来，他们在理论上提供了论据。一批理论著作证明了“完全自由放任，没有市场监管和垄断的产生，将极大地妨碍自由竞争。”并证明政府的监管并不违反美国宪法。

 

政治精英、学者和底层的工人运动“三结合”推动了美国20世纪初的改革。我想，改革绝不可能仅靠几个精英坐在屋里写文章，改革的推动力量是劳工运动，是劳工运动使精英们坐不住了，开始反思，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最终解决社会问题。

 

问：在您的作品中，多次提到“美国的公益事业”，比如洛克菲勒基金会。在传统社会里，也有慈善事业，在中国是寺庙和乡绅，在基督教国家是教会。您怎么看待洛克菲勒基金会这样的庞然大物?这种新的社会公益机构为什么首先在美国出现?

 

资中筠：或许有点偶然性。美国的资本家多数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这使他们有这样一种思想——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是思想基础。同时，由于进步运动的产生，在舆论上，尤其是在文学作品里，大资本家的形象很糟糕，这使得资本家们有点“脸上挂不住”。欧洲也是如此，比如，法国巴尔扎克的作品里资本家就是讽刺的主要对象。一个群体总是被指着鼻子骂，肯定很不舒服。不仅如此，资本家们高处不胜寒，整个社会是穷的，只有他们是富的，这就有点恐惧。虽然还不至于到“打土豪，分田地”的地步，但社会舆论的压力已经叫人受不了了。谁愿意当坏蛋啊?

 

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美国的第一代资本家还没有被腐蚀掉。他们不是富二代，多数人是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白手起家，在生活作风上还比较好，没有吃喝嫖赌。有了那么多钱，该怎么办?老洛克菲勒的好友律师盖茨就劝说他考虑一个办法妥善安排自己的巨大资产，否则会贻害子孙，使得子孙不再努力奋斗，沦为寄生虫。

 

那时候如果你是有名的富翁，你就会接到许多求助信，寻求帮助的人络绎不绝。资本家都是有经营思维的人，他们觉得“零售不如批发”，如果用经营企业的本事来经营慈善就能更好更科学地利用有限的资金产生最大的效益，现代基金会这样的机构就这样产生了。

 

与传统的慈善事业不同，现代基金会并不是仅仅救济一些穷人。其核心理念就是向贫困的根本开战。像洛克菲勒基金会、卡耐基基金会一开始就关注教育和医疗。他们认为有了教育和医疗的基本保障，人们才能在平等的机会上进行平等的竞争。然后在均等的机会之下，谁有本事谁发财，谁没本事谁受穷。

 

美国现在有大大小小的公益性质的基金会数十万家，每个基金会的宗旨五花八门。极大地促进了美国社会的进步。在一个信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家，这种捐赠文化成为了平衡财富、缓解矛盾的良药。

 

问：二十世纪初的进步运动和后来三十年代的新政，都有比较明显的大政府或者社会主义的倾向。您怎么看待左翼思潮在美国的发展?60年代的群众运动，是否有苏联因素?

 

资中筠：我认为，美国成功地把政府权力关进笼子，但是没有成功地驾驭强大的资本。在美国历史上，资本肆虐的情况常常出现。美国资本力量太强大了，需要经常加以规范。不然，资本就从建设力量变成破坏力量。如果没有政府干预或者其他社会运作干预，贫富分化的趋势会自然形成，不可避免。通过很多努力，你好不容易把贫富差距拉小，一旦不注意又会拉大。我们常说美国是“小政府，大社会”，实际上，美国政府是从小变大。现在它全世界事情都要管，不能算小政府了。只不过它对内的权力还是有限。

 

进步运动和罗斯福新政一脉相承。在大规模的经济危机面前，政府权力得到加强。在美国人的传统理念里，这样大的政府是不可以接受的，但是由于巨大的危机，扩大政府权力被接受了。紧接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政府力量又扩大了。从救市、搞大型公共工程，发展到搞兵工厂，建立国家安全系统。到了六十年代，艾森豪威尔在卸任时提到了“军工复合体”正在控制这个国家。这些在美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变化。

 

六十年代的群众运动与之前的社会运动有所不同。这是一场以学生为主的社会运动，带有某种理想主义色彩。六十年代的美国经济很好，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得很快。学生运动的骨干都是富有子弟，所以说这是一场带有理想主义的社会运动。

 

首先，“反越战”是学生们的重要诉求。越南战争前期，也就是美国还没有直接出兵时，美国社会对战争没有恶感。后来，美国军队在越南战场不能自拔，美军死亡人数不断攀升。以至于美国人普遍认为，战争就是让美国青年去送死。公众开始怀疑战争的正当性。六十年代初，赫鲁晓夫和肯尼迪开始搞缓和，“凡是反共就是正当”的理念开始动摇。这是反对越战的大背景。

 

另一个大问题是种族问题，也就是黑人问题。南北战争结束已经一百年了，黑人还没真正享受到平等的权利。与此同时，非洲独立运动如火如荼，成为一个世界潮流。非洲黑人在斗争中走向独立，美国黑人自然要求平等的权利。有许多新独立的非洲国家加入了联合国。此时发生过非洲国家外交官竟然在美国公共场合被误当做当地黑人而受到歧视。这样的丑闻自然被暴露在世界人民面前。这种歧视，使得美国黑人和所有开明人士更加难以容忍。

 

核武器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核战争没有赢家”已成共识，无论政治家还是公众都意识到核试验对环境的破坏。此时，刚好环保运动开始兴起，重要内容之一是反对在大气层的核试验放射微粒污染空气。

 

每个时代都有先知先觉的人，青年，特别是大学生，是最敏感的一群人。他们首先起来，对这些问题说不!于是，左翼思想泛滥。美国与欧洲都发生了大规模的学生运动。

 

如果和欧洲国家比，美国的社会福利还是有很大差距。从理念上讲，美国重自由，欧洲重平等。美国不能容忍没有自由，但对于不平等的容忍度比欧洲高。现在的法国人，平均主义新思想相当的严重。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共产主义运动在美国没有多大的空间。

 

问：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的美国，许多传统被打破，信用卡、消费主义、性开放，这很像中国老辈人批评80后、90后“自由化”。六十年代成长起来的美国人，怎么看待当时群众运动?

 

资中筠：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年轻人都会比较激进，等他们进入社会后，一般不会继续反叛下去，回归主流是自然。其中有些人比较聪明能干，进入社会上层。对于年少轻狂时期的自己似乎不再注意。但是思想的种子根深蒂固。比如克林顿，他就是六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人，他的保守派政敌就指责他之所以行为不检点，就是那个过度放任的时代缺乏教养的产物。

 

群众运动中的一些左派青年，有些人变成了极右派，就是后来的新保守主义。八十年代这伙人有一次聚会，反思年轻时激烈地批判美国社会。那时候，他们的激进造反行为被社会所容忍，如今他们啥都能干。美国和美国政府没有对不起他们，经过反思他们觉得还是美国社会好。尤其是八十年代之后，苏联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问题暴露出来。特别是了解到中国“文革”的真相之后，美国左派完全幻灭，造成有一部分人更加保守，更加珍惜美国最基本的价值——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