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流淌文学的汉江


 

一条流淌文学的汉江

——与鲁迅文学奖得主梅洁谈《大江北去》

作者:崔立秋  来源:河北日报 

 

记者:早在1993年的时候,您就以丹江口库区移民和库区建设为题材创作出了长篇报告文学《山苍苍,水茫茫》,曾经在全国产生了巨大的反响。14年之后,您又推出了新作《大江北去》,这是一条文学的汉江。《大江北去》与从前的《山苍苍,水茫茫》有什么内在关联吗?

  梅洁:如果没有当年《山苍苍,水茫茫》的创作,很难说有今天《大江北去》的写作。湖北丹江口水电枢纽工程1967年建成并蓄水到157米高度时,古老的汉水开始倒流,最终淹没了我诞生的古城郧阳,这座具有三千年文明史、做了近五百年府城和抚治驻地的古城沉没时充满了悲壮;与之同时沉没的还有千年历史的古均州,以及楚之发祥地淅川古丹阳。199110月,我在离别故乡三十一年后重返这块土地,发现并了解到这方百姓巨大的牺牲和奉献,发现和了解使我对这块土地开始有了审视的自觉和理性。经过数月的走访,我完成了八万字的纪实文学《山苍苍,水茫茫———鄂西北论》。此次创作的《大江北去》应是《山苍苍,水茫茫》打乱、揉碎之后的重构和续写;正是这部对故乡最初的书写,给了我今天重构和续写的支撑和勇气。
 

  记者:我们知道《大江北去》是一部全景式反映南水北调工程的大型纪实文学著作,而南水北调工程又是一项举世瞩目的大型水利工程,三千里长路的调水是迄今世界水利史上最长、工程最宏大的引水工程。我想,描写这样一个宏大的工程,对作家来说首先碰到的问题就是如何谋篇布局,如何选择一个最佳的叙述视角,您在构思这部作品的时候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

  梅洁:这些年,发生在中国的重大工程均有作家在书写。以我个人的写作体验而言,写工程的纪实作品最应忌讳的是就工程写工程。怎样赋予冷漠的钢铁水泥以温暖的人性,这是一个成熟的作家必须看重的事情。我在下笔写《大江北去》时,首先想到的是:工程本身是我创作的大背景,而我真正要表现的应该是人,是人的命运,是汉水那条江河的命运。

  南水北调是一项举世瞩目的大型水利工程,它所涉及的面很多,首当其冲的当是调水源头的湖北十堰市人民、河南淅川人民再度面临的严峻的生存挑战,他们将再度失去最后的一点土地,近三十万人民将再度背井离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第一次失去家园和二十一世纪初叶再度失去刚刚有了眉目的生活,无论是在物资或是精神上,他们都将经历人类情感中最深重的苦难。应该说,《大江北去》努力呈现的即是:调水源头人民在巨大的牺牲和奉献中,表现出的大智、大勇和大痛、大义,以及那条流淌了亿万年的汉水伟大的涅盘和另一种永恒……
 

  记者:开篇引言以“我的汉水啊”为题,落笔不凡,短短的五个字,饱含了作家极其丰富而复杂的情感。首先给我一种亲切感,汉水不再是水,而是像自己的亲人;接着涌上心头的是一种悲怆感,有作家深深的痛惜之情,就像自己的亲人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和煎熬;然后体味到一种沉重感,为了缓解中国北方水资源的危机,先后有70万库区移民背井离乡,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和奉献。您很早就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汉水,为什么还会对故乡和汉水有如此深沉的情感呢?

  梅洁: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说过:“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文学尤其如此。15岁时我离别了地理意义上的家园,乡愁便笼罩我一生。这是人类共同的悲剧特质。正是这一特质,再铸了我们新的生命———所有精神意义的寻找,最终都会回到寻找者生命诞生的那片山地。我始终相信我的生命里有一条河在天长地久地流淌……

  汉水从鄂西北我诞生的那座具有三千年古老文明的小城脚下千年万年地流过。童年的记忆里,大人们从来不把汉水称为“汉江”,也不称汉水,他们总是叫它“大河”。汉水就这样亲近的、善良的、谦卑地偎依在故乡千年的土地上。

  我在河边长大。

  真与美、善与想象在河边长大。

  我常问母亲,大河从哪儿流来又流向哪儿去?

  我想,从那时起,一个纯情女孩就一直站在江边,忧伤地谛听来自河流的一种秘语———无论后来她离那条河有多么遥远……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我在故乡的江边,目睹了一种人类的苦难,目睹了生命的惊惧和毁灭,目睹了命运的猝然倒下,目睹了生离死别、家破人散。我用一颗孩童的心体验着破碎、孤独、死亡和“灭顶之灾”……

  如果那条天长地久的大江没有负载了又水葬了我的亲人,如果我的童年在那条江边没有把人生的全部模拟完毕,我就不会如此惦念那条大江;

  如果我的目光总是充满惊惧,如果我的心灵永远被苦痛蹂躏,如果漫长的受难最终没有复生、复生之后没有突然地离去,我就不会如此地感伤那条大江;

  如果幸福和苦难没有轮回,如果天堂和地狱没有接纳灵魂的善恶之分,我也不会如此眷恋那条大江。

  江边曾经发生的和以后永远离别的都成为纠缠我一生一世的情结。如果说,写作之前我有什么准备,我是不是可以说,是上苍恩赐了一条远远向我流来又远远离我而去的大江,以及江边的站立和倒下,江边悲风徐徐的前行和故去……
 

  记者:当您从调水源头的湖北十堰、郧县、丹江口、河南淅川以及湖北钟祥、武汉、襄樊等七县市结束了100多天的采访,来到北京的时候,您站在北京西四环南水北调暗涵工程围起的栅栏外,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轮和人流,不仅没有激情澎湃,反而黯然神伤,您想到了那些扶老携幼远离家园的移民,想起他们含泪拆掉自家的房屋远迁时对您说过的那些话:“以后你在北京喝上老家的水时,给我们捎个信儿……”“水流到北京时,你站在那儿拍个照片给我们寄回来……”读着这些朴实无华的文字,我的眼睛湿润了。而您的几个排比句式的追问更让我感到惭愧:“有多少人知道南水北调真正的含义?有多少人知道调水源头在哪里?又有多少人会为不久就要喝上三千里迢迢北上的汉江水而感动?”您写《大江北去》最初始的创作动机是不是就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南水北调的真正含义,让更多的人知道调水的源头在哪里,让更多的人为喝上汉江水而感动,并品味出这江清水背后的感人故事,从而对做出巨大牺牲的库区的父老乡亲们有个交待呢?

  梅洁:是的。我最初最终的心愿就是这样。我想用我的努力告诉人们:我们水管里流出的每一滴水实在是来之不易!是调水源头千千万万个家庭的奉献。
 

  记者:在《怎一个“痛”字了得》这一节里有两个故事将我深深打动。赵家就要搬到武昌了,在他们随身的行李包里,竟然装着一块沉重的青石板。那时带石头远走他乡的何止赵家,更多的人则是包一包郧阳府的老城土。奎老头离家前,从老城墙上刮下一包城土,揣进怀里。后来,思乡心切的奎老头又千里迢迢跑回故乡,大病一场。那天,奎老头从医院跑回家,从怀里掏出老城土,老泪横流,找来一只杯子,泡上一杯城土,含泪啜饮。一块石头,一包乡土,这是汉江儿女故土难舍的真实情景。俗话说:故土难离,在您采访的过程中是否想过,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和信念支撑着几十万移民背井离乡,在异地重建家园?

  梅洁:中国老百姓是最忠厚最善良的老百姓,他们在关键时刻“舍小家,为大家”,“牺牲局部利益顾全国家利益”是他们最朴素的感情。20025月,温家宝总理到十堰丹江口水库视察,他对当地领导人再三嘱咐的话就是“一定要保护好一库清水”。眼下“确保一江清水送北方”已成为库区人的头等大事,“讲政治,顾大局,抓机遇,促发展”,汉江调水源头各级政府作出的决策,已化作数百万人的心声。
 

  记者:读完全书,我有一点疑惑想与您探讨。全书最后一部分《为了北中国的那口井》好像没有展开,结尾有些仓促。我理解你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但是如果以“附录”或是“后记”等形式来处理这部分内容,是不是既可以起到这段文字应有的作用,又不影响文本的整体性,这样处理会不会更好一些?您在创作的时候是如何考虑这一部分的?

  梅洁:非常感谢你认真地阅读且读懂了这部书,作为评论家你看得很准。在首发式上,著名作家陈建功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书的最后一卷之所以这样处理,是我有意而为之。南水北调工程似乎一直处在边设计、边规划、边论证、边施工中,中线工程大规模的移民至今尚未开始,庞大的基础设施的沉没和恢复将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调水源头人民在保护一江清水送北方的同时获得良好的生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其间还将发生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这仿佛不是我这部书所能担当的。我这样处理,一方面是想在调水的同时实现北方南方双赢而吁求一些什么,另一方面我想为以后更优秀的作家创作《大江北去》的姊妹篇埋下一些伏笔。
 

  记者:在这本书的创作过程中,您曾经两度产生放弃的想法。像这样一本寄托了您对魂牵梦绕的故乡的深厚情感的作品,寄托了您对70万库区移民的极大的悲悯情怀的作品,您肯定是不会轻言放弃的,是什么原因让您产生了放弃的想法?

  梅洁:是痛失亲人的深重悲苦和身体的病痛……
 

  记者:前不久,有媒体报道说,您因精力与心力原因已无法继续从事纪实文学的创作,因此《大江北去》这部书将是您纪实文学创作的封笔之作,真是这样的吗?

  梅洁:这部书的写作前后用去了两年,这其间我相依为命的丈夫惨逝,我又大病两场;加之这部书写的又是时间跨度五十年,前后70万移民的命运和一个举世瞩目的工程,繁复而艰难,无论是感情还是体力,都极度透支。我现在身体很弱,人也在一天天老去,所以我决定以后不可能再写这种沉重的大部头文字了。我现在渴望安静地读书,过平静的生活。
 

  记者:听说您最近在搬家,马上就要离开石家庄去北京了,是不是早就做好了搬家的准备,只是一直在等待《大江北去》这本书的问世呢?回顾您所走过的道路,从郧县到襄樊到塞外蔚县到石家庄再到北京,虽然没有和家乡人一样的移民经历,但是却有和他们类似的漂泊历程,一直在路上的您和库区移民有了某种程度的心灵契合,我想这也可能是您为什么能如此深刻的理解他们的深层原因。今后的岁月,我们祝您一路走好!

  梅洁:《大江北去》已出版,了却了我生命中长达15年的一个心愿。迁居北京是为了离孩子近点,以后好照顾一些。我这一生一直都走在路上,幸福和苦难都让我流泪。感谢你及所有善良真诚的朋友给予我的祝福。

  如果那条天长地久的大江没有负载了又水葬了我的亲人,如果我的童年在那条江边没有把人生的全部模拟完毕,我就不会如此惦念那条大江;

  如果我的目光总是充满惊惧,如果我的心灵永远被苦痛蹂躏,如果漫长的受难最终没有复生、复生之后没有突然地离去,我就不会如此地感伤那条大江;

  如果幸福和苦难没有轮回,如果天堂和地狱没有接纳灵魂的善恶之分,我也不会如此眷恋那条大江。  (2008-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