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之欲：当代中国的食与色
作者：冯珠娣，芝加哥大学人类学教授，医学（中医学）人类学家。
出版：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本书原名：Appetites:Food and Sex in Post-socialist Chian
作者试图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随制度变迁，经济发展和文化演变而产生的中国人食欲和性欲的观念和行为方式的变化进行社会学或人类学的考察和分析。
Appetites，食欲，胃口。仅从这个意义上理解，译为“饕餮之欲”似乎可以。只是“饕餮”意味着食欲极为旺盛，可能包含奢侈的贬义，这与中性的“食欲”是有差别的。如果将Appetites译为“欲望”，则可以包含食欲和性欲，即食与色。但人的欲望——作者试图主要考察的身体的欲望——是多元的，只从食欲和性欲讨论欲望，似乎有所偏颇。
作者实际上主要从食欲和性欲讨论制度变迁背景下的欲望变迁。引言之外，著作包括两个部分：关于食欲和关于性欲。
食欲的讨论从雷锋开始。雷锋的时代与作者重点讨论的时代很不相同。那是一个没有个人欲望的时代，那个时代的社会风尚就是努力克制个人欲望，消灭个人欲望。介入点的选择似乎与主题不太相称。之后对食欲变迁的考察，来自几部文学作品：《白毛女》、古华的《芙蓉镇》，陆文夫的《美食家》，莫言的《忘不了吃》和《酩酊国》。
《白毛女》的故事与其说是关乎食欲，不如说是关乎地位与收入，剥削与压迫。感觉作者对某些概念的认识是混淆的。食欲和食欲的满足，显然不是同一回事；如果再将其与食物及食物的占有混为一谈，对问题的理解就谬之千里了。这些概念或者现象与政治及政治变迁的关系也处在不同层面和向度上。材料取舍存在的问题，源于作者对研究主题把握的不确定上。
古华的《芙蓉镇》，似乎在描绘一个政治——经济——食欲的历史轮回。起初是宽松政治环境与自由市场经营及食物的丰富与食欲的充分满足，随之被严酷的政治环境与管制的市场经营及食物的短缺与食欲的禁锢所替代。最后又是一个乐观的商品丰盛和食欲狂欢的场景。这一部分对严酷环境下人们食欲的旺盛活力，人们对食物的充分想象力等有着很贴切的描述。政治与食欲的关系得到很好的体现。尤其是对“精神会餐”的生动描绘。
陆文夫的《美食家》反应不同政治态度下不同的食欲态度，以及社会及制度变迁下食欲及品味的社会价值及身份的变化。两个核心人物中，一个是代表无产阶级、集体主义、社会主义的老高，一个是寄生虫和美食家朱自治。对无产阶级革命干部老高来讲，食物的价值和意义都是功利的，就是为了身体或者身体的成长。对于美食家朱自治而言，人生的意义就是吃。吃的意义不在于身体或者营养或者别的具体有用性，而仅仅在于吃本身。吃是一种享受，是一种生命价值的实现。两种人生观和消费观的尖锐对立反应着时代的变迁。美食家的食欲和品味后来成为一种人力资本，一种可借以获得收入从而自我循环的能力。这是食欲借力现代化而上位的表现。
莫言的《忘不了吃》以自传的形式，描绘了食物匮乏时代人的食欲的艰难满足，在食物的匮乏和食欲的旺盛生命力之间似乎可以发现生命的价值。这是莫言的乐观主义心态。《酩酊国》描写的是对食物供给过剩条件下人的病态食欲发生的畸形机制，体现作者对食欲成长的破坏力尤其是其对伦理的毁灭性打击的恐惧和忧虑。
这一部分对古华和陆文夫小说的社会学解读及美学评析颇为贴切和生动。对食欲发展与社会变迁之间关系的剖析显示作者对作品和时代关系的深刻把握。问题是，文学总是虚构的。即使作品具有显著的写实性质，文学人物及其思想、观念和行为毕竟是典型化的结果。通过文学人物及其思想、观念和行为的分析，我们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和把握一个时代，这是一个很成问题的问题。
既然是社会学研究，真正的田野（如果将阅读小说也理解为田野，那么田野就没有什么专业的意义了）是必不可少的。显然作者与中国文化有着遥远的距离，而且，她所要分析的又是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要在近距离抓住那样一个时代的政治、思想和文化变迁，有着相当的难度。因此，我以为，作者以文学或者其他艺术作品作为分析和考察的对象，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作法。即使这样的作法可以得到原谅，我还是要问，这是一种社会学或者人类学的研究吗？
该书第一部分最不能让人接受的是在引言之后就以“药膳”作为对食欲的社会学或人类学分析的起点。“药膳”的形式是膳，而其核心却是药。药所具有的是功利性的价值——谁没病吃药啊！而食欲不一定是功利性的，而且，仅就食欲而不是营养而言，食欲更多的是非功利的。芙蓉镇老乡们在食物匮乏时期对大鱼大肉的向往，与陆文夫笔下的美食家朱自治将吃作为人生最高享受的观念，没有什么不同。作者似乎试图将中医作为一种隐喻或者借喻，来彰显食欲中包含的政治与文化因素。这种修辞本身可能存在问题。比喻，明喻或者隐喻，不过是为了将问题更加清楚明了地呈现出来，解释清楚。除非具有专门知识，中医学的隐喻很难为一般读者理解。为了将问题简单化，最后却复杂化了问题，这显然是解释的失败。就著作的建构而言，艺术作品的评析与中医相关理论的借喻和隐喻是分离的，于是，在介绍食欲的社会及制度变迁过程中穿插进来的关于中医的那部分内容，显得刺目地多余，就像贴上一帖狗皮膏药。
第一部分讲食欲的社会或者制度变迁还有一些可取的东西。第二部分讲性欲的社会变迁，则全然不知所云。不是表述的深奥，而是思想的浅薄和混乱。
在引言部分，以丁玲小说中一个高大全的优秀妇女形象开头。这是一个有着深厚的阶级感情而将私人情感深深压抑的人物，这是一个没有性别特征的人物。她的性是被压抑着的。她的性没有任何表达的机会。但是，对于政治压抑背景下的性压抑，作者并没有给予足够的理解和重视。事实上，高大全形象的引入，对作者来说也是不知所云。
随后介绍的是张洁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在丁玲小说中不曾出现的性欲，在张洁小说中同样没有。张洁小说讲的一个女作家在不幸福的婚姻中通过日记记述自己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情”的故事。整个故事，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与爱有关的话，那也只是单相思而已。当然，这里也体现着特殊时代背景下，在特殊的集体荣誉感和共产主义信念下人们通过压抑性欲实现和维持社会稳定的精神。但是，在作者和描述和分析中，没有任何的性欲的成分。
上个世纪八十和九十年代，在改革和开放的背景下，中国进入了普遍的性觉醒和性高涨的时代。文学作品，商品生产，医疗卫生，歌舞娱乐等等领域，都见证、利用和推动着“性”的突飞猛进。作者力图抓住某些要素，希望这些要素可以展现那个时代的性特征。但是，可能与文化差别有关，可能与对中国社会和文化介入深度不够有关，作者既无法宏观地把握在特殊历史背景下性欲的蓬勃发展，也无法深入刻画性欲腾飞中社会心理的适应或应和。连篇累牍的关于性教育、性科学、性典籍，色情出版物，房中术，养生术，将那个特点时代的性欲疯长的壮观场景涂抹得凌乱、模糊而无趣。作者似乎在产房外面呆了太长时间。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作者又一次展示了她对中医的专长和偏爱。在介绍张洁的小说时，生拉硬扯进一部叫做《名老中医之路》的出版情况。
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和江苏人民出版社组织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大多是有价值的东西。想当然地以为被引进的海外研究成果应该都是优秀的至少在视角和方法上应该有一些可取的地方。但读冯珠娣的这本书却让人不断失望。作者对中医可能有一些研究，她毕竟在中国进行过相当时间的中医学社会学的学习和研究。但是，当作者试图将自己的中医知识与食欲和性欲的发展结合起来的时候，她对这几者关系的复杂内涵还缺乏把握。因此，她整个的研究显得凌乱、混淆，东拉西扯，含混不清。作者没有精神分离，但读者可能被精神分离。
作者也许可以将相关问题研究做得更好一些。如果——
1，明确从中医的角度对食欲和性欲的变化进行社会学分析。时间跨度应该长一些，不宜仅限于最近的二十年。一是时间距离更远，观察可能会更丰富和深入一些，二是时间跨度够大，材料才可能更加丰富。或者
2，对某个时间段内的食欲和性欲的变迁进行基于艺术作品的社会学或者人类学分析，有关中医的观念和思想可以不介入。艺术作品的形式需要更广泛一些，更经典一些。
3，更有把握更为科学的是，花更多的时间，用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真正的田野中去。
2014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