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于历史深处的墨子与墨学


      在先秦诸子中,墨子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在百家争鸣中,墨家也是一个很特殊的学派。墨子的特殊,首先是他身份的特殊,在先秦的学人中,他是一个有名的能工巧匠,其木工手艺在公输般(即鲁班)之上。在诸子文人群里,他是唯一的匠人,后世因此说他代表手工业者。其次是他行事的特殊,他的楷模不是“郁郁乎文哉”的周公,而是把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的夏禹。别人追求功名富贵,墨子则甘于吃苦,不畏艰险,似乎刻意找罪受。要说中国古代如果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典范,墨子应该排在首位。墨学的特殊,首先是其兴起之速,影响之大,其他学派望尘莫及,在战国的“显学”中与儒学并列前茅。如果考虑到墨子本来出于儒门,所开创的学派能够快速发展到与儒家并存的程度,甚至威胁到儒家的生存与传播,引发了孟子为捍卫儒学地位而同墨学论战,这一学派的社会追随者之多就可见一斑。其次是墨学退潮之猛,谢幕之疾,在诸子学派中实属罕见。到了汉代,墨家就基本上销声匿迹,二千年的帝制时代,墨家基本上成为一种“文化古迹”,人称“绝学”。后世对墨学的研究,也多出于“考古”,直到近代,才有人重新呼唤墨子精神。正是墨子与墨学的特殊性,使墨子的管理思想隐匿于历史的深处而有待发掘。也许,奥秘就在其由显学到绝学的演变之中。

墨子其人,历史记载很少。司马迁的《史记》,仅仅在《孟子荀卿列传》最末附带记了一笔:“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所以,有关墨子生平,到现在虽经过多方考证,依然有些细节说不清楚。其生卒年代,就有前480~前390左右(钱穆)、前468459)~前390382)之间(梁启超)、前500490)~前425416)之间(胡适)、前480~前420(任继愈)、前479~前381(冯友兰)等多种说法。这些说法虽然有差别,但大致年代可以确定。清代对墨子考证最细并著有《墨子间诂》的孙诒让,认定墨子生于周定王初年,卒于周安王之季,具体年份在前468~前387年。墨子的籍贯,当今学界多认为他是鲁国人,但也有人坚持认为他是宋国人,还有人说他是楚国人。清代孙诒让提出墨子“生于鲁而仕于宋”之后,赞同者较多。但由于资料的缺乏,也有人提出一些大胆猜想,甚至有说墨子是外国人的,1928年,《东方杂志》25卷第8号就发表过一篇《墨子为印度人辩》,其说虽为学界所不取,却也反映出墨子身世的多种说法。

正由于墨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所以墨子思想的历史记录不像其他学派完整。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仅仅指出墨家节用节葬一个方面。“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徧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倒是《汉书·艺文志》的说法比较全面,但也没有概括出墨家全貌:“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长也。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先秦著作中记载墨家最详的,恐怕要数《庄子·天下》。谈到墨家时,庄子指出这一学派“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并把墨家学说概括为非乐、节用、泛爱兼利而非斗。庄子认为,墨子的“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过分苛求于己,不近人情,远离王道,社会上很难接受,但墨子本人的精神还是值得颂扬的。“墨翟、禽滑釐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墨子的出名,首先不是因为其思想,而是因为其技艺。公输般是战国有名的木工,被后人奉为木匠祖师,但也巧不过墨子。《墨子·鲁问》记载,“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而墨子不以为然,告诉公输般说:“子之为鹊也,不如翟之为车辖。”辖是车轴的卡子,受力最重,是车的关键部件。墨子的理由是:那个看起来十分精巧的飞鹊,花费了极大成本而没有实际用处;须臾之间用三寸木块就可以砍出来的车辖,则能承受五十石负重而用处极大。巧和拙的分别,在于是否对人有利。“故所为巧,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可见,墨子十分看重功利和实用,这一点,在墨学中有着重要位置。

墨子之所以能够同公输般讲这番道理,是因为他有超过公输般技艺的底气。《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有一段类似的记载。不过,做飞鸟模型的不是公输般而是墨子自己。“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一个飞鸟模型做了三年,可以飞一天。弟子们赞扬师父:“先生之巧,致能使木鸢飞。”墨子回答说,做飞鸢之巧不如做车輗之巧。做车輗用不了一个早上,用咫尺之木,可以载重三十石,致远力多,可用多年。而做一个木鸢要三年时间,只飞一天就完了。善辩的惠施听到这件事后,赞扬说:“墨子大巧,巧为輗,拙为鸢。”墨子和公输般所做的飞鸟模型,是不是夸大其词,有没有移花接木,今天已经很难说清,然而,墨子的木工技艺不亚于公输般应该是事实。另一件关于二人直接斗法的记载更能说明问题。《墨子·公输》记载,公输般为楚国制造了攻城用的云梯,准备攻打宋国。墨子知道后,十天十夜从齐国赶到楚国,要制止这场战争。在墨子向楚王陈述了攻宋不义的道理之后,楚王却说,公输般已经为我制造好了云梯,攻宋必得,所以停不下来。而墨子则提出,不妨让公输般与自己进行一番沙盘演练,看看是不是攻宋必得。于是,公输般和墨子开始攻防对练,楚王在一边观看。双方对抗了九个回合,公输般更换了九种攻城策略和器械,都被墨子挡回去了。攻方的器械已尽,而守方的手段有馀。公输般无奈,说:我知道如何打破你的防守,我不言。墨子同样说:我也知道你如何打破我的防守,我也不言。楚王追问。墨子给楚王解释道:“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由此,彻底打消了楚王攻宋的念头。从墨子和公输般的攻防演练来看,墨子的技艺明显高出公输般一筹。

各种史料互相对照,墨子的基本史实还是可以查考的。首先,墨子生在孔子之后孟子之前,这对他的思想体系形成及其传播有着重要影响。其次,墨子系统学过周礼和儒学,通六艺,懂诗书,所以,他的思想尤其是价值观同儒学有较多重合之处,都推崇圣贤之道。再次,墨子重践行,求务实,他的基本活动方式,是带领一大批弟子游说各国,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而不在乎著书立说。孙诒让说墨子“生于鲁而仕宋,其生平足迹所及,则尝北之齐,西使卫,又屡游楚,前至郢,后客鲁阳,复欲适越而未果”(《墨子间诂》)。墨子的四处奔波是出名的,人称“墨子无暖席”。他出身下层,自奉极薄,以苦为乐,致使其弟子也不能奢华,“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庄子·天下》)墨子曾经受业于儒家,但他对儒学并不满意。也许是因为过惯了苦日子,墨子对儒家的繁琐礼仪和铺张浪费看不上眼,而对甘愿吃苦劳作不息的夏禹特别崇拜。“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禹之时,天下大水,禹身执虆臿,以为民先,剔河而导九歧,凿江而通九路,辟五湖而定东海,当此之时,烧不暇撌,濡不给扢,死陵者葬陵,死泽者葬泽,故节财、薄葬、闲服生矣。”(《淮南子·要略》)这一段,说出了墨家与儒家最大的区别。儒家推崇周制,而墨家推崇夏政。周制尚文,夏政尚质。所以,后世讲墨子的,往往把墨子与大禹连在一起。按照孔子对夏政的总结。“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惷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礼记·表记》)为天下兴利除害,重质弃文,立足下层,讲求实效,反对奢华,成为墨子思想的基本倾向。

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墨子注重根据各国的实际情况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他的弟子魏越问他,见到不同国家的君主,应该先说什么?墨子说:“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故曰择务而从事焉。”(《鲁问》)由此,逐渐形成了墨子治理国家思想的十大主张,即兼爱、尊天、明鬼、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非命。

按照《贵义》的记载,墨子曾献书楚惠王,楚惠王派穆贺接待墨子。穆贺对墨子的主张大加赞赏,但建议墨子不要说“贱人之所为”。墨子十分反感,不愿掩饰他的下层身份,回答穆贺说:如果国王有病,是不是因为药草出自下贱所采而不食?祭祀用的酒醴,是不是因为是贱人生产的粮食所酿而不用?孙诒让引用《渚宫旧事》补充说,楚惠王虽然不用墨子之言,却表示愿把墨子奉养起来,而墨子断然拒绝,“翟闻贤人进道不行,不受其赏;义不听,不处其朝。今书未用,请遂行矣。”楚王派鲁阳文君追封墨子,墨子不受而去。《鲁问》也有类似记载,不过这次的主君是越王。越王听到公尚过对墨子的介绍,就派公尚过到鲁国迎墨子,宣称要以吴国旧地五百里封墨子。墨子反问道:“越王之志何若?”意思是越王如果“听吾言,用我道”,则墨子愿意为越王服务,作为宾客,“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于群臣,奚能以封为哉”;如果越王只是崇尚虚名,“不听吾言,不用吾道”,那么,接受越王的礼聘等于拿道义做交易而已。拿道义做交易,在中原也照样能做,何必要去越国?

在诸子百家中,墨家最特殊的还不是它的苦行,而是它的组织。相比之下,先秦各家思想流派,都没有严格的组织形态,基本上来去自由,依靠学问和观点的凝聚力扩散影响,百家争鸣不过是打嘴仗而已。但墨家有明确的组织,而且辅之以强有力的纪律,具有军事化的特色。《淮南子·泰族训》称:“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刀,死不旋踵,为之所死也。”有人还认为,墨家可能类似于手工业行会,墨子就是师傅,追随者就是徒弟,因此上下之间适用师徒规矩。从相关记载来看,墨家的组织纪律和上下关系,要比行会更严格。墨家的首领称为钜子,对下属具有绝对权威,所有入门者,在墨子面前必须规规矩矩。凡是墨家门徒,必须经过类似于自虐式的磨炼。墨子之下,最有名的墨者是禽滑釐,禽滑釐不仅要在吃苦犯险时走在最前面,而且在墨子面前基本上就像一个小学生。“禽滑釐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墨子·备梯》)后代的江湖组织和秘密结社,有些规矩就出自墨家。金庸写黑木崖上的黑木令,是不是受到墨家的启发不得而知,但墨家的组织形态和运转方式,确实与各种江湖帮会有几分相似。

墨家的组织纪律,在一定程度上比国家法律还要严厉。秦惠王时,墨者钜子腹[+]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考虑到腹[+]的年龄和面子,专门告诉他:“先生之年长矣,非有它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但腹[+]并不领这份情,对答道:“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所以,他没有接受惠王的好意而自行处死了儿子。吕不韦特意赞扬说:“子,人之所私也,忍所私以行大义,钜子可谓公矣。”(《吕氏春秋·去私》)尤其是在崇尚法家的秦国,墨家之法比秦国之法有更强的约束力,说明了墨家组织的强度之高。正是这种大义灭亲的无私,给下层社会带来希望。儒墨两家相比,孔子尽管主张有教无类,但接受儒学主张的还是社会精英居多,而墨家群体则以社会下层居多。可以说,墨家从诞生起,就立足于改造现实,没有向学术方向发展的趋势,这也许是它在诸子学说中间最早衰落的原因之一。

墨家的组织结构是一种绝对的等级制。《庄子·天下》称其“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也”。根据《吕氏春秋·上德》的记载,墨者钜子孟胜,与楚国的阳城君相知,阳城君给其兵符,令其守城。当阳城君陷入吴起与楚国贵族的矛盾中出逃后,楚国要收回阳城君的封地。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有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准备以身殉职。孟胜的弟子徐弱谏道:“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回答说,他与阳城君非师则友,非友则臣。不死于职守,就违背了墨家的准则。世人看到墨家钜子不守信义,则会抛弃墨学。“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于职守,是弘扬墨学的正道,“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至于徐弱关于“绝墨者于世”的担忧,孟胜说,他已经决定将钜子之位传给宋国的田襄子,后继有人。徐弱于是说,既然如此,他请先死:“若夫子之言,弱请先死以除路。”孟胜死于职守后,弟子从死者一百八十人。更为可叹的是,负责给田襄子传令的弟子,完成传令任务后,返回阳城追随孟胜去死。孟胜之死,尤其是一百八十名弟子从死,可以看出墨者信念的坚定和组织的严密。后世能够与孟胜相媲美的,恐怕只有田横的五百壮士。从刘邦给田横的诏书就可以看出,到了帝制时代,统治者绝不允许这样的组织存在。“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矣。”(《史记·田儋列传》)秦汉以后墨家迅速销声匿迹,与其组织因素不无关系,没有一个王朝能容忍这样的帮派。然而,墨家的这种精神,却以“义气”形式在远离庙堂的江湖上暗中涌动。

还有一点必须指出,即便是赞美墨者道义的人,是否能够无怨无悔地身体力行,尚在两可之中。墨家的组织体系,决定了它只能是甘愿自我牺牲的少数人在奋斗,而且必须靠激情和人格魅力来维持。《墨子·鲁问》记载,鲁国有人追随墨子学习,战死,死者的父亲就责怪墨子。墨子回答说,你让你的儿子来学习,学成战死你却不高兴,这就像卖东西,东西卖了却不高兴,这不是悖论吗?把信仰放在生命之上,这是墨学的致命之处。所以,庄子批评墨家“其行难为也”,“墨子虽能独任,乃天下何”?墨学可以运用美好愿景在短期内得到社会的响应,然而却会由于人的本能与理性被最终抛弃。

根据庄子的归纳,墨子以后,墨学一分为三,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战国以后,墨学的传承就不可再考,秦代尚有墨者的记载,汉代起墨家遂成绝学。西汉以后的子学复兴,老庄名法兵农各派都有传承,唯有墨家彻底销声匿迹。由此之后,人们只能从“大同”“均平”等下层口号中观察隐含其中的墨学踪迹,在江湖道义中感受墨者摩顶放踵的远去身影。而作为思想流派的墨学则不复存在。所以,战国以后一直到明清,人们一般把游侠看作是墨者再世,但快意恩仇的侠客已经同思想史上的墨学没有多大关系。

东汉王充认为,墨家的消失原因在于其学说的内在缺陷,墨学只有经验而缺少思想。他解释道:“墨议不以心而原物,苟信闻见,则虽效验章明,犹为失实,失实之议,难以为教,虽得愚民之欲,不合知者之心,丧物索用无益于世,此盖墨术所以不传也。”(《论衡·薄葬》)唐朝韩愈则干脆把儒墨合为一体,认为墨家与儒家在思想上是一回事,同样的理念,孔墨采用了不同的名词来表达,两家的争辩,不是出于孔墨本人,而是后学“各务售其师之说”造成的,所以韩愈主张“孔墨并用”,实际是以儒释墨(《读墨子》)。朱熹则认为韩愈糊涂:“杨墨皆是邪说,但墨子之说尤出矫伪,不尽人情而难行。孔墨并用乃是退之之谬。”宋元明清时期,虽然也有人说到墨子,但不外是援墨注儒,以儒解墨,几近于把墨家看作儒学分支。而一旦看到儒墨观念上的不同,则多把墨学视为异端邪说。

到了近代,西学伴随着坚船利炮进入中国,造成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各路学者在探究西学时,有不少人通过简单比附,认为西学是由在华夏失传的墨学发展而来的,并由此产生了“西学中源说”。为《墨子间诂》作序的俞樾声称:“近世西学中光学、重学,或言皆出于《墨子》,然则其备梯、备突、备穴诸法,或即泰西机器之权舆乎?”邹伯奇的《学计一得》称:西人所推崇的算术、光学、重学,都不出《墨子》的范围。维新运动时,长期驻日的黄遵宪写了《日本国志》,其中也道:“余考泰西之学,其源盖出于墨子。”而且出自墨子的不仅包物理器械之学,还包括社会政治之学。“至于今日而地球万国行墨之道者,十居其七。”薛福成在出使日记中说:“余常谓泰西耶稣之教其原盖出于墨子虽体用不无异同,而大旨实最相近。”(《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第一任出使四国的郭嵩焘,也有类似日记。大体上,近代海通以后,推崇西方器物者和推崇西方治体者,都能在《墨子》中看到西学的源头。主张改良立宪的,如梁启超,他套用孟子“不归杨则归墨”的说法,认为中国坏就坏在“杨学”(杨朱利己),缺就缺墨子的牺牲气概和精神。他强调:“杨学遂亡中国,今欲救之,厥惟墨学。”“欲救今日之中国,舍墨学之忍苦痛则何以哉,舍墨学之轻生死则何以哉!”为了发掘墨家的救国功能,梁启超先后写了《子墨子学说》《墨子之论理学》《墨经校释》《墨子学案》等系列著作,以西学概念解读墨子,从墨学中发掘民族精神。胡适则从逻辑学角度对《墨子》进行了开创性研究。主张革命的孙中山等人,也高度赞扬墨子。1905年创刊的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创刊号首列中外四大伟人,分别为黄帝、墨子、卢梭、华盛顿。革命派甚至提出:墨子学说是中国“起死回生之妙药”。在行动上不断组织暗杀行刺、暴动起义的革命党,更是以墨子的牺牲精神为楷模。新文化运动中打倒孔家店,要批判儒学,恰好墨家曾经同儒学对立。于是,墨子思想又被用来作为清理儒学的利器。后来的早期共产党人,也以墨子学说和社会主义相联系。蔡和森曾在给毛泽东的信中赞扬墨子说:“只计大体之功利,不计小己之利害。墨翟倡之,近来俄之列宁颇能行之,弟愿则而效之。”这一阶段的墨学复兴,成为近代以来改造和变革中国的思想来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