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周其仁:我今天来发言,不知道有这么多人,但是来了也没法跑了,只好说一说,因为今天的主题是讨论到中国的改革,我想改革是我们这个时代全球的潮流,很多国家都在讨论改革,但是不同国家的改革,它的特点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其中大国的改革,会有大国改革的特殊点,大国就是大,层次多,发展不平衡,所以呢,形成改革共识不容易,形成的共识,做出的决定要贯彻更不容易,但是大国的改革呢,如果形成共识,如果坚持改,如果把改革落地,它的改革红利啊,它有规模效果,所以研究大国的改革啊,非常重要的就要研究怎么把一个改革的共识的形成,最后变成实际生活的组成部分,这中间遇到很多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就是穿透。就好不容易做的正确的决定,能不能贯彻到这个大国的方方面面去?这个是很大的挑战,因为大国的特点就是大,从顶层到底层,千山万水,底层的问题,底层的经验,底层的奋斗要传递到顶层去,路途恐怕更长,千山万水还要加上万水千山,所以这个穿透,能不能有效的穿透?能不能把一个正确的决定能在实际的方方面面贯彻下来?我相信是我们观察2014年、2015年中国改革形势当中会碰见的一件事情,那么十八届三中全会的决定,四中全会关于法治国家的决定,多数都认为是正确的决定,那么如果说还有什么担心,还有什么犹豫,就是担心这个决定能不能有效贯彻?能不能有效穿透?而我刚才讲的意思,这个穿透是双向的,不单单是顶层的决定穿透到底层来,还包括底层的实际情况,底层创造的经验能不能穿透到上层去?而这个穿透问题解决得好不好,中国的大国改革是不是具有穿透力?可能对这场事关中国命运的改革可能蛮重要,如果这是一个问题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来做一些思考,怎么增加中国的穿透力?我相信在座各位都会有很多看法。我呢利用这个机会讲几点我的看法,要增加中国大国改革的穿透力。
苗实:周先生说到了穿透力的问题,也就是上下互动的问题,既包括顶层设计的问题,又包括基层创新问题,更包括两者衔接的问题。这里面,顶层设计不是闭门造车,而是需要长期而深入的调查研究,以便尽可能地把原则性与灵活性结合起来。至于基层创新,首先要放开手脚,允许试允许干,调动群众的积极性,让群众智慧有充分施展的空间。其次,不搞一刀切,注重差异化管理。最后,对创新不仅仅要鼓励,而且要奖励。譬如,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上面有英明决策,下面有强烈需求,才有好的效果。
221.卢锋:过去在贸易顺差最高的时候,我们在危机前达到GDP的8%到10%,现在已经降到2%左右,客观上我们在调整,一方面是内部本身的调整,汇率,宏观政策,结构。另一方面,也因为美国跑不动了。因为顺差就是两个人一块跳舞的,它要吃不了,你也没法有顺差。中国现在要考虑提振内需,我觉得还可以考虑一个更大的判断,中国到底是非得依靠外国吗?还是客观上你本身就有能动性,我们需要更系统深入地认识和把握这个能动性。现实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数据也显示,在过去五年十年中,我们的增量远远超过了美国,我们的储蓄总量是美国和欧盟的总和,我们的资本形成也是远远高于美国,这些宏观经济基本变量方面我们客观上已经很大。当然投资这么高、储蓄这么高是好还是坏,这个还得讨论。我个人认为,储蓄高本身不是坏事情,从长期增长的角度看它是有利的因素,但怎么样把储蓄变成高效的资本,特别是通过改革、保护产权、鼓励竞争、发挥企业家精神、创造能力,真正改革我们的资本市场和体系,把储蓄变成有效的资本,变成生产力,使得我们未来收入更高,这是个根本性问题。
苗实:卢先生讲到的问题,很重要。其实,中国人的需求潜力很惊人的,就是没有购买能力。也就是说,需要的这个量非常巨大,就是收入水平低,消费不起。怎么办?除了经济增长,还是经济增长,没有其他办法。换句话说,只有经济不断增长,收入水平才能不断提高。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就是明证。现在,外部需求下降了,就必须培养做大内需。看看,储蓄率这么高,必须通过深化改革,把它利用好。可以说,有钢用不到刀刃上,是目前最大的问题。譬如,破除国企垄断,银行民营化,塑造企业家精神,都是难啃的硬骨头。
222. 徐建国:培刚先生的博士论文能成为经典,还与他的求学、治学路径有关,其中有两点培刚先生尤为强调。一是一般的知识基础。当年,在培刚先生求学的武汉大学名师荟萃,教学极为认真。培刚先生得以在数学、国文、英文、逻辑学、德文、法文、生物学等方面打下很好的基础。培刚先生非常强调这一点,是因为看到“当前学术界在学风和文风上,由于‘左’的路线和‘文化大革命’及其他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不良影响,急功近利、浮躁浮夸之风颇为流行……此风如不刹住,必将影响子孙后代,遗害无穷”。二是经济学的基础。培刚先生尤其强调外国经济史和外国经济思想史两门课程。通过在武大法学院(含法律、政治、经济三系)的学习,年轻的张培刚了解欧洲经济史和产业革命史,进而开始思考中国的工业化问题。相比之下,我们现在的大学基本不讲经济史,上来就是数理模型。工具虽然先进,但学生们往往不知所以,拿着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一脸茫然。更有甚者,手里拿着锤子,就看着什么都是钉子,到处乱敲,让人哭笑不得。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而我们现在对于历史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满足上述两点,有了扎实的学术基础,就一定能写出传世的著作吗?不一定的。培刚先生是幸运的,因为他还有对现实世界的充分观察和积累。1934年6月,张培刚从武汉大学毕业,进入前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从事农业经济的调查研究工作。在该所工作的六年当中,他的足迹遍及河北、浙江、广西、湖北的乡村和城镇。掌握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他先后写成《清苑的农家经济》、《广西粮食问题》、《浙江省食粮之运销》等著作,并在《东方杂志》、《独立评论》、《经济评论》等刊物上发表多篇论文。换句话说,这六年使培刚先生得以跳出书本,对于实际经济的运行有了第一手的观察和体验,而这恰恰是很多经济学者(包括当时的经济学者)所缺乏的。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书本终归不能替代体验。史上诸多经典都建基于丰富的调查体验。例如科斯的传世之作《企业的性质》,正是从“东问西问”开始,他接着花了一年时间(1931-1932年)研究美国产业的纵向一体化与横向一体化的问题,最后形成观点。看起来,真正的思想是从对现实世界的观察中来,而不是从文献中来。用科斯自己的话讲,“我尝试着从工厂和公司的办公室、而不是从经济学家们的著作里找寻企业存在的理由”。
苗实:一本经典,就是一个人的传奇,就是知识再锻造,就是所处时代的思想旗帜。可以说,没有渊博的知识,没有丰富的阅历,没有时代的呼唤,成就不了经典。譬如,刘国光先生的《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模式研究》,厉以宁先生的《非均衡的中国经济》和吴敬琏先生的《论竞争性市场体制》,对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的中国经济改革,就有很大的影响,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223.徐建国:物理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做“测不准原理”。其实,物理学测得挺准的,精确到微克、微米还不够,竟然设计出射线显微镜来测量电子的坐标——只是因为这个坐标受到测量工具即射线本身的影响,因此有“测不准”一说。和物理学比较,经济学的测量是真的不准。除了上面所说的TFP计量,GDP的计算也有很多问题——灰色经济很难统计,差个20%实属正常。有趣的是,物理学家自认“测不准”,经济学家却言必测算,没有数据不成文章,全然不管误差有多大。为了发文章,经济学家们也是蛮拼的。最后需要加一句话,经济学的测不准是个客观的困难,不是说经济学家就不能用数字说事,能用的时候还是要用的,但是对自己使用的数字的含义和局限性要有清楚的认识。
苗实:经济学,虽然可以构造数理模型,便于理论思维,但是本质上还是模糊科学。也就是说,与物理学相比,经济学不是精确科学。可以说,经济学公式,不像物理学公式得到了实验的支持,主观上的选择性很强。当然,经济学要提高思维水平,离不开数学的参与。但是,数学不是唯一,还有哲学也可以提高经济学的思维水平。所以,在经济学上面,用活数学,或用活哲学,都可以提升个人的经济学修为。
224.周其仁:2008年以后,中国的经济为什么下来?原因概括地讲就是,原先的增长方式很难维持下去了。首先是速度,一个大国,多年来连续保持平均14%的增长,这是二战之后世界范围内极其少见的,主要原因是什么?高度依赖全球化。不要把帐都记在自己头上,说中国人艰苦奋斗、肯干,所以增长速度才会这么快。改革开放之前,我们也艰苦奋斗,也肯干,怎么没有富起来呢?这是因为,你的付出没有在全球范围获得评价。长期封闭之后的开放,释放出一个巨大的潜能:我们的劳动和产品,可以在全球范围内流通,这个不得了。最早邓小平搞改革开放的时候,还没想到中国的产品可以出去,当时是缺钱,上个大项目全国要勒紧裤腰带,开放的最大需求是“引进外国资本和先进技术”。1970年代后期谷牧(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带团访问欧洲,德国总理到机场送的时候就带着协议,五十亿、一百亿美元,你们想要,马上就可以签。这个情况让高层非常振奋,所以邓小平说,胆子要大一点,把门开大一点,多借一点外国资本。但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的资本、技术一过来,和中国的资源,特别是劳动力资源结合起来了,不管什么产品,以前我不会做拉倒,一旦我学会了,就非常有竞争力。国际市场一打开,发达国家的购买力和需求都是现成的,他们的生产成本又高,发现中国人的便宜,那就买吧,这是中国经济多年来高速增长的真正秘密。不是中国人以前不辛苦,后来变得辛苦了,而是同样的辛苦,评价的尺度变了。特别1997年加入WTO的协议一签,5年后正式加入,贸易的壁垒大幅度打掉,中国国内改革之前又持续了一二十年,民营企业起来了,一部分国有企业先行改革了,体制和机制都已经有了变化。两者一结合,经济一下子飞起来了,这是双方之前都没有想过的。
苗实:周先生的自圆其说能力很厉害,值得后来者不断学习。中国,一是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不断扩大,内部外部协同起来了,实在是不得了,这个是第一位的。二是老百姓穷怕了,想过好日子的欲望,被好的政策一步步点燃,一浪高过一浪,确实是不得了,这个是第二位的。三是政治家没有犯大的错误,企业家没有裹足不前,以及科学家没有因循守旧,他们都是敢于大胆创新,不畏艰险,实干大干,勇往直前,肯定是不得了,这个是第三位的。
225.徐建国:作为一个靠教经济学糊口的人,笔者最近常常被问到一个问题:中国经济的潜在增长率到底是多少?言下之意,过去那么高的增长率看来很难持续了,但是还剩下多少呢?正面回答的话,我的答案是“不知道”。被问得不耐烦了,我会反问:倘若站在1978年测算当时的潜在增长率,结果是多少?1978年改革还没有开始,估计很少有人能够预见到后来的“中国的奇迹”。就连三十多年来一直看好中国的林毅夫先生,也还没有从对岸游过来。倘若1978年太遥远,不妨看一下1998。当时中国经济进入严重通货紧缩,银行惜贷,企业破产,国企倒闭,职工下岗,农民工回乡,WTO谈判进入僵局——后来谈成了还被不少人骂“卖国”,高喊“狼来了”,说“民族工业”“危在旦夕”。那时候,又有谁“测算”到了后来中国经济10多年接近10%的高速增长?笔者对这个问题不耐烦,不是觉得这个事情不重要。其实,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枯燥的数字其实事关无数人的福祉。GDP增速从2007年的超过14%,一路下行到目前的7%左右,腰斩一半,而且看起来还要下行。你看,刺激政策一出来,过一两个月效果就没了,看起来更像是强心针,说明“潜在”的增速可能更低。倘若潜在增速低于实际增速,那么任何刺激政策都是兴奋剂,最多有短暂的效果,却可能带来长期的危害。反之,则说明经济增速还有上升的空间。所以,这个问题和货币、财政政策的制定,以及人们整天谈的股市、债市、理财,都是息息相关的。
苗实:经济增长主要看市场,而不是政府。当然,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市场是经济增长的发动机,而政府是防止发动机出故障的,或者被邪恶之神带走的。中国当下的问题,是市场还不完善,政府还不在法治轨道。这样一来,市场活力被抑制,政府干预频繁,经济增长的本来面目模糊不清。怎么办?十八届三中全会,四中全会,都有明确的指示。下来,关键是执行。如果执行不下去,就等于放了空炮。所以,新常态来了,不是不要经济增长,而是需要有效而真实的经济增长。话说,市场到位了,政府规范了,潜在的经济增长就能够最大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经济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