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图：“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
今天该讲李嘉图了。
关于李嘉图的这一章的标题是“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李嘉图”。我上学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样的标题。这是马克思经济学对李嘉图历史地位的评价。
我隐隐感觉这种说法有问题，但却一直没有改。人是有惰性的。从我接受“李嘉图是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的判断以来，惰性就一直支配着我，我没有去思考，没有去深究——为什么说李嘉图是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在什么意义上可以说李嘉图是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在一般意义上说李嘉图是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是否合适？这些年讲到李嘉图的时候，当“李嘉图是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脱口而出的时候，我会有些怀疑，有些忐忑，有些因为自己的轻率而不安。但这种感觉在讲过李嘉图之后就淡漠并消失了。“陈词滥调”对人的思维确实具有巨大的腐蚀作用，它有点像鸦片。
我们通常说的经济学的“集大成者”，往往指的是那些对经济学发展某个阶段的思想和学说进行过系统化的整理，体系化的综合，全面性的建设的经济学家。他们不是在某个方面推动了经济学的发展——当然不否认他们很可能在某个方面甚至在很多个方面对经济学的发展作出过贡献——他们的贡献主要是综合和总结。要说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应该说是属于李嘉图徒子徒孙辈的约翰·穆勒。作为创造者，穆勒在很多领域贡献了自己的智慧，关于国际贸易的需求方程式，关于自然垄断与政府管制，关于规模经济……穆勒在很多领域的创造性努力为之后经济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但穆勒总的来说还是一个综合者，他的最重要的贡献在于将他之前以及他同时代的经济思想纳入一个统一的体系中。这种集大成的工作对于学说的传承具有重要的意义。在马歇尔之前，体现穆勒综合成就的《政治经济学原理及其在社会哲学中的若干应用》成为权威的经济学教科书。约翰·穆勒之后的下一个集大成者是马歇尔，他将他之前和他同时代的经济思想纳入有机体系中，建立了现代微观经济学。马歇尔作为一个创造者的贡献与作为一个综合者的贡献同样杰出，正是有了马歇尔，弹性理论，时间概念，局部均衡分析才进入经济学的世界。但马歇尔的主要贡献是综合和总结，是微观经济学综合体系的构建。马歇尔之后的下一个集大成者是萨缪尔森，他将凯恩斯的宏观经济学与马歇尔的微观经济学综合进一个统一的体系中，使经济学至少在表面上呈现出统一性。当然，萨缪尔森也是一个革新者，他在经济学的很多领域都作出过卓越贡献，比如显示偏好理论，公共产品理论等等。但萨缪尔森在经济学历史上的伟大地位还是奠基于他的综合工作，在于他作为集大成者的综合贡献。
在经济学的历史上，被我们叫做“集大成者”的那些经济学家，不是因为他们的独创性贡献，而是因为他们对所处时代经济思想和经济学说的广泛综合和全面总结。约翰·穆勒是这样，马歇尔是这样，萨缪尔森也是这样。将李嘉图叫做“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可能为时尚早，在李嘉图的时代，古典经济学发展尚不充分，比如，西尼尔的“节欲”理论还没有出现，欧文等人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也还没有充分展现。事实上，李嘉图的时代及李嘉图之后，古典经济学的发展才真正进入一个百家争鸣，生机盎然的时代，而李嘉图的思想，对于推动和启示这个时代经济思想的发展发挥过重要作用。为现代经济学奠定基础的很多新思想，正是在这个时代涌现出来的。李嘉图虽然在价值理论及分配理论上有着天才的创见，但他本人不是一个博览群书的学者，他的思想创见仅仅集中于经济学的某些领域。除了价值理论和分配理论之外，对于生产和消费，交换与市场等问题，他事实上接触不多，分析也不够。因为研究兴趣和研究领域的局限，他所处时代的某些重要思想家及其思想也没有完全进入他视野。就李嘉图的著作或者思想呈现而言，说李嘉图是“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确实言过其实；而且，就他的研究旨趣而言，他也只是对某些关乎收入分配的问题有兴趣，他并不像那些博览群书的真正的“集大成者”那样有构建综合体系的宏伟志愿。
说李嘉图是“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来自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评价。关于古典经济学的历史分期，学术界有着不同理解和认同。最早提出“古典经济学”概念的马克思，将威廉·配第到李嘉图之间的经济学界定为英国的古典经济学；法国的古典经济学则是从布阿吉尔贝尔到西斯蒙第。凯恩斯提出的古典经济学，则是从威廉·配第一直到以马歇尔为代表的剑桥学派。现代经济学一般认同马克·布劳格的划分，将斯密到边际革命之前的经济学统称为古典经济学。不同划分其实是服务于不同的目的的，由此使用的标准也就有了区别。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基本上是以劳动价值论的发展作为主要参考，凯恩斯则是将自由放任观念作为古典经济学的共同特征，而马克·布劳格可能更多考虑了“范式”的变化。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划分方法而论，说李嘉图是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似乎也说得过去。如果从劳动价值论的角度考察，李嘉图确实有了大大的进步。在吸收和批判斯密及其他思想家价值理论的基础上，李嘉图发展出马克思之前最为完善的劳动价值论。可以说，马克思之前，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已经达到了顶峰。马克思也是这样说的，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是《资本论》之前不可超越的东西；还说李嘉图是“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最后的完成者”，是古典经济学“最后的伟大代表”，是19世纪“最杰出的经济学家”。
用今天的一般观点来看历史，我们不是将“古典经济学”理解为某种思想，某种学说或者某个局部理论，而是理解为经济学发展的某段历史——这段历史以某种范式或者流派为主流并形成其特征。如同新古典经济学是古典经济学的发展阶段一样，古典经济学是新古典经济学的先行阶段。在经济学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有着各种思想之间的融合与并存，矛盾与冲突，但在每一个阶段都是以某种范式或者流派为主流。古典经济学阶段虽然有着历史学派等异端，但这一时期经济学的主流毕竟是古典经济学，古典经济学决定着这一阶段经济思想的主要特征。在古典经济学时期，价值理论确实是经济学理论的一个主要方面，劳动价值论确实是价值理论的一个主要方面，但价值理论并不是经济学理论的全部，而劳动价值论也不是价值理论的全部。
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将李嘉图视为“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显然是基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对劳动价值论的倚重以及李嘉图对劳动价值论的贡献。我们知道，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核心理论是剩余价值理论，而剩余价值理论的基础和枢纽是劳动价值论；可以说，劳动价值论对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的构建居于最关键最核心的地位。正是因为对价值理论的过分倚重，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甚至将经济学说史理解为价值理论史，恩格斯就曾经说过价值理论是经济思想史的红线。如此说来，给予李嘉图“古典经济学集大成者”的评价，其实是“辉格史观”的一种表现。
2015-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