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年前,我义无反顾放弃机关,甚至放弃分到手的产权房,投奔记者队伍,就为了一个记者梦。
21年后,许多记者在选择离开,加入公考大军,投奔市场,多少有些义无反顾。
21年惊天逆转背后,看得见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薪酬算盘。
下海前在机关做的是办公室文秘工作,无数次接待记者,自己也装模作样当起编外记者。
许多次,特别邀请记者,专车送往迎来,逢年过节送点土特产,花的是小钱,奉上的是尊重。据说,当年大牌记者下乡,接受采访的都是县市一把手,往往全程陪同。
两件事情,让我见证了当年记者的力量。
当地流传一个新华社湖北记者的段子,有一次,记者随一位副省长基层调研,当地殷勤接待。事后,记者一篇内参《省长一夜舞 百姓三年粮》,让那位副省长下不来台。那是一个报喜不报忧的年代,却让我认识了内参的威慑力。
后来接待人民日报记者李宏伟,亲历了一个内参监督的范本。1993年《教师法》出台,以法律形式规定,教师工资必须足额按时发放。但当年地方财政困难,许多地方教师工资兑现不了。我工作的孝感市所辖的大悟县,以地方烟厂香烟冲抵工资,引起教师队伍反感,李宏伟不声不响潜入当地调查。我们得到消息时,事情已经惊动时任地委书记。据说,李宏伟到一个镇调查以烟抵资问题后,找到当地镇委书记反馈调查结果,请对方表态。那位镇委书记大约不相信人民日报记者调查结果能公开见报,更认定以烟抵资是全县的事,毕竟法不责众,便以大老粗的直率,爆出一句“《教师法》管卵用”之类的话。不料,李宏伟当场给了镇委书记一个下不来台,“恐怕你这书记也不要当了。”自知闯祸的镇委书记当即电话汇报给县委书记,县委书记立即汇报给地委书记,地委书记连夜赶到当地面见记者。
几乎与这件事同时发生的是,我跟着教育局领导深入各县市调研教师待遇兑现问题,时任广水市市长的蔡民族座谈时明确表态,“教师工资不兑现,首先停发我的工资。”这算是当年父母官发出的最温暖的声音。随后,我以《广水市市长蔡民族说:教师工资不兑现,首先停发我的工资》为题,在湖北日报发表了这篇报道,隐隐记得报纸还配发了评论。
就这样,记者的职业在心目中神圣起来,身为编外记者的自己,期待着成为记者中的一员。
真的做了记者,却发现不时面对利益诱惑,需要职业坚守。
最记得1994年在东莞, 11月28日受命采访分管安全生产的钟启权副省长调研,上午到受检单位消防支队,消防给记者的见面礼是一个礼品袋,里面有2条烟、2盒腊肉、1盒香肠、几个油鸭。这份礼物记录在我的日记里,感叹“礼太重”。一个如此严肃的时政报道,以受检单位送礼开场,感觉得到记者的被尊重,但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我想要的。
不久,我离开东莞。
到中山的记者生涯,一开始就被正气感染。当年,中山大涌镇发生老板指使人街头打死外来工事件,时任市委书记、市长汤炳权批示严惩。最后,在媒体穷追猛打下,老板和打人主犯都被判处死刑。
自己印象最深的一次采访,事后被报社领导告知,市长在电梯里追问报社领导“程明盛是谁”,明显对刚刚见报的报道不满。我感觉大事不好,做好了走人的心理准备,但坚信自己报道没错。
那一次,我受命采访一单劳资纠纷案,跟市里唱起了对台戏。
起因是一个企业工程师王霞被企业拖欠较多工资,追讨之下被解雇,王霞一气之下夜里差同事删除了自己设计的快完成的图纸。拿不到工资的王霞向劳动部门申请仲裁,企业反而向王霞索赔,以因图纸不能完成不能如期交货造成损失,电脑到香港维修收费昂贵为由,索讨超过工资的损失款。有些不可理喻的是,劳动仲裁部门裁定王霞倒赔企业3903元。王霞不服,当庭表示要起诉到法院。我对这次仲裁做了如实报道,标题就是《王霞说:我要起诉》。采访该案时,我还知道了另外的员工讨薪倒赔案,有的是拿到工资但支付仲裁费后“倒赔”。作为员工讨薪案,我咨询后知道,员工给企业造成损失应该在工资范围内保障生活后赔偿,如果构成违法犯罪,就该受到刑事处罚。
我的报道惹来的尴尬是,通讯员以“员工要从该案吸取教训”的角度,在南方日报发表报道,直接针对我的报道,报道篇幅和表达力度超过我的报道。有些幸运的是,报社没有封杀我对该案的追踪报道,王霞起诉到法院后,我当即追踪,陈述事实。
有些令我意外的是,法院找不出企业损失的确切证据,最绝的是,法院要求企业出示受损电脑送港维修的出入关证明,但企业没有。后来的判决,企业既要如数支付工资,还要支付滞纳金等,一审判定厂方支付王霞工资18399元,赔偿王霞经济损失20000元,共计38399元。从员工倒赔3903元到企业赔偿38399元,法律帮助员工实现了一次惊天大逆转,把劳动争议仲裁的软肋暴露在阳光之下,让人窥见当年劳资纠纷处理中的随性。
这几年,不务正业的我把年休假和多数业余时间给了乡土调查,用4年时间跟踪自己的村庄和乡亲,采写出版报告文学作品《大国空村》,记录那些被社会忽略的角色,打捞那些沉没的声音,审思城市化中国的乡村命运,跻身“新浪好书榜”2015年7月总榜,赢得首届广东省“有为杯”报告文学奖。
没有“不务正业”之类的责难,没有“以报纸为重”之类善意提醒。
我知道,只要记者守在社会前沿,守住社会良心,就有自己的职业价值。
但在社会大潮的淘洗下,记者职业正在失色。
大学新闻系的学子不以记者作为第一职业,传统媒体不少记者正在逃离,有的记者盯着机关事业编制,这背后有一本经济账,在全面二孩新政公布的当下,仅凭一个普通记者的薪资,已经难以像公务员一样生养二孩了。
其实,沦落的不只是中国记者。此前,“普利策新闻奖得主改行做公关”的新闻传播已久。据公开报道,从薪资福利信息公司payscale 2015年3月底的数据来看,在美国,一名木匠的年收入中位数为4.1万美元,而记者仅为3.8万美元。可供参考的是,美国近几年家庭年收入中位数约为5万美元。
记者职业还值不值得坚守?这是当下媒体人无比纠结的问题,许多人用脚投出了放弃票。但记者不能群体弃守,这里有社会良知的最后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