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兄弟


 顾家兄弟

 

在我老家的山村里,大部分是汉族和汉化严重的阿武族(人),另外还有四户白彝族(人)。在解放前,白彝族是彝族中地位比较低的部族,其身份大概是雇农或者奴隶。我们村的白彝族还是一个相对封闭的民族,他们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服饰,自己的节日,自己的风俗,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很少与其他民族打交道,尽管在民族混居区,年纪大的白彝人还不会说汉语。

顾家兄弟的阶级成分是雇农,据说他们原来没有姓的,因为阶级成分划为雇农,于是就用“顾”姓。他们两家人就住在村中央的公房里,那是解放前全村最好的房子,因为原来的房主是地主或者恶霸,解放的时候房子被没收,就交由没有住房的顾家居住。在改革开放之前,我们村里还有不少茅草房;顾家兄弟住的却是村里最好的大瓦房,而且是白得的。可见,阶级成分多么重要。顾家的孩子们好像都没有像样的乳名,只是按照顺序叫“大娃子”,“二娃子”,“三娃子”的。解放前的彝族聚居区,“娃子”就是奴隶。顾家老大的大娃子和我是小学同学,他们家又住在学校门口,有时候我们会去他家串门。我们那时候到同学家串门,经常会被留吃饭,有时候会招待一点水果或者零食。顾家娃子到我们家也是这样的。但我们到顾家串门,从来就没有被留吃饭,也没有被招待过。彝族人通常都会吹嘘自己大方而嘲笑汉人小气的。顾家也确实不是小气,而是他家确实太穷。在我的印象里,一般人家吃饭的时候,从来没有见到顾家吃饭的。他们的一日两餐,似乎就是烧个玉米,烤个土豆就对付过去了。有时候看到顾家父亲坐在火塘边喝酒,也是对着瓶子吹,没有什么下酒菜。那时候,大家都很穷,而顾家实在太穷了。我仿佛记得,顾家小一点的几个孩子,常年都不穿衣服。

顾家兄弟也算是要面子的人,原来在当地还有点声望。他们兄弟俩都有一副好身板,有一身摔跤的好本领。在彝族聚居地区,除非遇到特别严重的天灾,到农历六月二十四的时候,都要举办火把节,重头戏就是摔跤比赛。临近几十个山村都会自发组织(经由政府的同意)摔跤比赛,由某个收成比较好的村子承办。承办比赛是村子的荣誉,一个村子能够举办摔跤比赛,说明经济情况比较好,男子们找媳妇儿就要容易一些。实际上,火把节的也是男女青年们相亲约会的好时光。在唱歌跳舞中,在观看比赛中,男女青年有了接触,达成意向,再找媒人说和,一桩美事就可以达成。来观看比赛的观众,来自周围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当天不能返回的就住在村里,吃住由当地家户免费提供。一般都是吃住在亲戚家,不是亲戚关系也会热情接待。在彝族地区,被人说成小气鬼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我们村里的小气鬼,只是很少的几户汉族人家。招待客人的伙食其实很简单,就是玉米和土豆;住的也很简单,因为天气好,有床草席就可以了。摔跤比赛一般是连续三天,最后一天决胜。举办比赛的村子,集体只需要为获胜者提供奖品。奖品也很简单,就是一块红布。一等奖一名,奖品是一块一两丈的红布,叫做“大红”;二等奖两名,红布小一些,叫做“二红”;三等奖三名,是更小的红布,叫做“三红”。奖品的意义不在实物价值的高低,而是一种荣誉。在彝族地区,摔跤好手就是英雄好汉,有着极高的声誉。一个人得过大红,会被传扬好多年,走到哪里人们都会认识,都会尊重,到什么地方都“吃得开”。顾家兄弟年轻的时候,就得过几次大红和二红。通常附近村子举办摔跤比赛,人们都会期待他们兄弟的出现,他们兄弟跤法好,实力强,因此深受欢迎。

作为摔跤好手的顾家兄弟,在干农活方面却显得低能。他们祖上就是打猎为生的,不会做农活,也做不好农活。集体化的时候,兄弟两个主要就是给集体放牛放羊,一般来说这是老人和小孩的干的活。因为他们兄弟通过摔跤为村里争得过荣誉,大家也就原谅他们在农作中的低能。有时候,他们也以拿过“大红”,给村里争得过名誉为借口,拒绝比较重的农活。兄弟俩整年里大多时间都是闲游浪荡的,只等着火把节摔跤时火上一把。因为只是放牛放羊,干的是老人小孩的活,每年分到的粮食就不是很多,加上生活上毫无计划,粮食一分下来,就换酒来喝,所以平常日子过得很艰苦。兄弟俩日常上山放牛放羊,总扛着一支猎枪;打了野物,或者就地烧吃了,或者拿到公社上换酒喝。俩人在村子中走过,总是醉醺醺的;他们俩脾气都很好,但我总觉得他们是怪物。在我的记忆里,几户白彝族人家,差不多都是这样过日子。寅吃卯粮,得过且过;有钱就喝酒,没有就饿着。白彝族之间关系似乎都很好,他们相互往来很多,也经常有外地的朋友来往。但他们很少与其他民族交往,尤其是汉族。在他们眼里,汉族太狡猾,太小气,不值得交往。

有一年顾家兄弟到外边赶集,带回来一个外地人。那人说着我们听不太懂的外地话,还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那马比我们当地的马要高出一个头,要长出差不多半个身子。据说那是军马,是用来打仗的,不能干农活。那人长得有些畏畏缩缩的,但据说很有来历,有说是开火车的,有说是养军马的,有说是给部队首长做警卫的。那人到确实是个白彝族,据说他的祖上和顾家兄弟的祖上还是兄弟。顾家兄弟倾其所有来招待“养马人”,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就四处去借。那时候,村里来这样一位“大人物”是一件稀奇而隆重的事情,其他几户白彝族也加入了热情接待贵客的行列。再往后,与白彝族有些来往的几户阿武族人家也热情邀请养马人去家里做客;最往后,甚至有汉族人家也来凑热闹了。那家伙在我们村里一直住了一个月,白吃白喝,悠哉乐哉。后来有公安来到村里,将那“养马人”带走了。据说那是一个窃贼,那马是从部队偷来的。又过了几年,那个“养马人”又来到村里,不过这次没有牵马来。还是住到顾家,顾家兄弟还一如既往地热情接待他。顾家兄弟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妥。不管怎么样,他总是白彝族兄弟;他做不做窃贼也没有关系,作过窃贼也是一家人。

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顾家兄弟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艰苦了。他的几个孩子,没有上完小学就辍学回家了。村集体解散后,牛羊分到各家各户,顾家兄弟不能再放牛放羊了。山里人过火把节的热情似乎减退了,顾家兄弟摔跤的机会也不多了;再说,年纪大了,体力下降,反应变慢,即使参加比赛也很难取得好成绩了。地也种不好,又没有其他收入来源,日子越来越难过,也越来越不受村里人尊重。他们住的本来是全村最好的房子,风吹雨打损害了也不修葺,甚至还拆了楼板换酒喝,后来房子飘飘摇摇的,最后倒了。平时也不好好侍弄土地,兄弟俩还是经常扛着枪在山上转悠,经常喝的醉醺醺,两人还经常无故打架。村里人说起他们兄弟俩,都是一副无奈的神情。有人说他们兄弟俩废了,这两个家庭毁了。

在我读初中的时候,顾家大儿子被选拔到州里参加青少年摔跤比赛。顾家大娃子摔跤有家传,身板硬,又灵活,得了个一等奖或者二等奖。据说还领到了几十上百块奖金,那可是一大笔钱。有了钱就不急着回家,在大城市里潇洒了一阵子。钱差不多花完了,才买了车票回来。看过大城市的花花绿绿,过过大城市的潇洒生活,贫瘠的山村和贫困的家庭就容不下自己了。呆在家里总是心里痒痒的,再说好像还有点名气,于是就找机会往外走。到了外面总是两眼一抹黑。上次出去是有人带着,而且还有钱,所以混的还算洒脱。这次可是两手空空出去,没有钱也没有门路,就只能流浪了。再往后,听说顾家大娃子做了小偷,又说被关起来了,又说是吸毒了……再往后,就不再听说他什么了。

我之后回家,也再没见过顾家兄弟;他们是不是消失了,怎么消失的,一概不知道。没有人说起过他们,我也没有想到找人打听一下。

2015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