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包含着稚嫩、生疏、萌发、柔弱等特性;熟,包含着老辣、熟练、茁壮、巧密等特性。生和熟的本身,并没有优和劣的属性,《老子》一书中,对此有着睿智的分析,对我们认识艺术技巧的“生”和“熟”,或有启发的作用。老子观察宇宙万象的生发朽亡,观察社会人世的治乱兴亡,发现一切萌发着的虽然稚嫩,但却是“生之徒”,是属于有生命、有前途的一类;而一切成熟了的,虽然坚强,但却是“死之徒”,是属于走向死亡、前景晦暗的一类。老子只是一种预示,而不是定性,他深知成熟的事物中包含着死亡的危机,而惟一的趋生避死的办法是:“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即是回归自然之初始状态。
凡属技术性的操作,一般会由生而熟,再由熟而巧。即使比较简单粗俗的技艺,也有极精熟的,譬如街头写龙凤五色书或吹糖人儿的,皆有炫人耳目的一套本事,可惜的是,他们永远与艺术无缘。然则,从艺之人,苟不深自警惕,会以为凭着熟练就足以在艺坛虎步龙行,那实在是极天真而近乎愚蠢的想法。古往今来还没有一位大艺术家是仅靠熟练而成功的。国内市场以兴,走穴之风大盛,很有几位如鱼得水,他们下笔日趋利索,而心灵则日趋枯竭。绘画和书法本质上不是表演艺术,创作时不需要旁边的赞叹和掌声,它们需要宁寂而空旷的心灵。据说有一位声名颇显赫的书家到某市表演,每写一笔掌声雷动、口哨四起,此书家则怡然而笑,彬然而礼,向观众微微欠身致意,其情状是大可上新儒林外史的。
即使是表演艺术家,也绝对不仅靠熟练的技巧炫世。记得罗曼·罗兰在他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一书中有一段这样的话:“···他是演奏家的儿子,卖弄技巧对他有很大的诱惑,当然也是危险的诱惑:那是纯粹属于肉体方面的快感,能够把肌肉灵活运用的快感,克服困难,炫耀本领、迷惑群众,一个人控制成千上百人的快感。虽然追求这种快感在一个青年人是可以原谅的,差不多是无邪的,但对于艺术于心灵究竟是个致命伤。”这里罗曼·罗兰对青年人表现了宽容,但不包括老年人,今天中国画坛和书坛令人大为忧虑的是卖弄技巧的人是一批垂垂老矣的好汉。
熟练之后没有新的追求,那便会熟而甜、熟而腻、熟而朽烂,便会成为“死之徒”。由生而熟,不容易;由熟而生则更难。且也,生和熟又不可计以年月,曰今日生也、曰明日熟也。“生”和“熟”宛如《庄子·齐物论》中论生死一段,“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讲的是一个道理,它们互相依存、转化,生中有熟,熟中有生,那么才能构成一个技巧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链条,才会成为常青不败的艺术生命之树。一个永恒的技巧发展的轨迹是:···生——熟——生——熟···,无始无终,往复循环,以至无穷,这正是艺术的大道所在。
然则,艺术不仅是技巧生熟之依存幻变可以尽言的。艺术技巧的前进仅是一种表象,它们最根本的依据当然是心灵的成长;心灵因人而异,那艺术面貌的多样是必然的。我们所希求于艺术的是从它们能窥视到天地大美之所在,然而,如果艺术家本人不具备这样博大的心灵,又如何能使观众得到这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