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说,从小到大,我是在爷爷、奶奶的百般呵护和疼爱中长大的。我是党家孙子辈里的老大,一两岁时,总要大人不停在背上挠痒痒才能入睡。幼时口齿不清的我喊痒痒为“发发”,而“发发”的主力军则主要由爷爷奶奶组成。每当我哭闹着不肯入睡,爷和奶就轮流着给我“发发”,直到我进入甜甜的梦乡。“发发”从那以后就成为一个专用名词,而我也在“发发”声中慢慢成长。
农村人大多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我开始懂事的时候,常听玩伴们说:“爷爷不喜欢我,嫌我是女孩。”我心里问自己,我爷爷会不会也嫌我是个女孩子,而不高兴呢?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就跑去问:爷爷,我是咱家里第一个里孙子,可却是个女娃,你心里得是不高兴得很?爷爷笑着抚摸了一下我的头:爷爷今年都六七十岁了,黄土都埋到半截了。无论你是男娃女娃我都高兴,生个女娃我才更高兴哩!“ 我将信将疑地:爷爷不会是哄我开心吧!爷爷听了严肃地说:看我娃说的,爷爷一把年纪,怎么会哄小孩子呢?
上小学那时,爷爷奶奶和二爸住在村东头,我家在村西头。奶奶和蔼可亲,慈眉善目,好像从来就不会生气,发脾气。爷爷则比较幽默,诙谐,喜欢和我们这群孙子们逗乐。二爸家离小学学校比较近,我总喜欢死乞白列地住到村东头:一是为了多懒会床;二是为了能喝一碗爷爷亲手冲的炒面(油茶)。爷爷有早起的习惯,打扫庭院前往炉膛里坐一壶开水。水开了,院子也打扫完了。用刚烧开的水冲一碗炒面,香喷喷,煎火地很,就吆喝我起床。一碗热腾腾的炒面下肚,整个人都暖暖的,爷爷就催促我感紧上学。我心里美滋滋地,唱着欢快地歌儿奔向学校,背后留下爷爷充满关爱的目光。
爷爷奶奶总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默默地照顾我成长,把这种辛勤地付出当成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冬天的清晨,爷爷照例叫我起床上学,我赖在暖暖的被窝里不想起来。爷就神秘地告诉我昨天晚上下了一晚上的大雪,我激动地问爷,你不会把门前的雪都扫光了吧?爷说扫了,全都扫光了,谁叫你一直懒在被窝里不起来呢。我听了心里甭提有多失落了,很不情愿地爬起来,吃完早饭要去学校。当我一把推开家门,迎面就看见老槐树底下躲着一个好大好可爱的雪人,煤炭做的黑眼睛;红萝卜做的红鼻子。村子里到处是白茫茫的混沌一片,只有它是唯一一个最早醒来、等待并送我上学的人。惊喜和激动在一瞬间把我的心包裹地严严实实,爷爷可真“坏”啊,竟然骗我说把雪全扫光了,原来他老早就在这儿堆好了雪人!我喊着奶奶快来看,好大好漂亮的雪人!奶说快去学校吧!别迟到了。 你爷给你看着呢,回来再玩。我兴奋的说一定要留着,一定要。
初中时候我开始了住校生活,一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从那时起再也不能享受爷爷做的美餐和奶奶的娇惯呵护;从那时起,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去村东头看爷爷奶奶。爷和奶总是拿出藏匿已久的好吃的塞到我手里:“我娃吃,给你留的,快吃。”那时在学校里的生活很是艰苦,我想都没想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爷爷和奶奶认真地看着我,脸上洋溢着爱怜的笑意。吃饱喝足后,我抹抹嘴问二老有没有衣服要洗,这也是那时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假日总是过得特别快,每次道别时,奶或爷总要往我手里塞几块钱,说是我娃大了,买点自己想买的东西,在学校不要苦了自己。我知道这是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省下来的一点积蓄,却总是毫无保留地拿来给我,只是害怕孙子在外面受苦。可是那时候年纪小,不是很能体会那种亲情下的艰辛,大多时候都是满心欢喜地接受了,现在每每回想起来总是充满感动和心酸。
1993年,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外地求学。爷和奶还是那样一惯地留着好吃的,好喝的,临走时总要给手里塞点零花钱,只是时间间隔更久了,爷爷和奶奶积攒的东西也更多了。时间在匆匆忙忙中很快就过去了两年,1995年秋天开学的时候,头一天我和二老告别,说我次日上午坐火车去学校。让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大清早奶奶就来了。她说想送送我,我说不用,我都长大了,不用操心,有事叫我过去就行,干啥还要跑来一趟呢。奶的眼里忽然就涌出了泪:“我害怕再见不上我娃了,奶感觉最近身体不舒服,说不定你下次回来就看不见奶了。”我听了奶的话心里一下子就揪起来,强忍着泪水说:“不会的,不会的。”也许是因为太年轻,也许是因为嘴太拙,我一时间竟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安慰她。在奶的坚持下我背起行囊走在前面,忽然之间那平日轻快的背包也变得沉重起来。奶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在后面,慢慢地把我送到村口的拐弯处。我回头示意让奶回去,但是她却依然倔强地站在村口守望我的背影。我看着奶满头白发被清晨的风吹得有点散乱,已经有点看不清她那慈祥和蔼的面容, 这时有丝丝缕缕带点咸味的泪水不知不觉中就流到我嘴边。我明白,奶奶舍不得我离开她的身边。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次送行后不久,家里就发生了大的变故。也许是人的本能在冥冥之中的预感,奶预见了她的病,可恶的癌。爷爷也因此受到了惊吓,忽然得了半身不遂,动弹不得,全家人乱成一团。忙坏了姑姑、爸爸、大大他们,两个重病的老人使他们心力交瘁,压力山大。万幸的是爷爷很快回复了身体,可是幸运却并没有成全我们心中所有的祈望,奶奶经历了一年治疗,却仍然无可挽回地离开了我们。直到今天,我都不能释怀,每次想到那次预见命运一样的分别,想起奶奶顶着一头白发倔强地站在村口,想起她含泪对我说的那些话,都禁不住泪流满面,心里有一种割舍不掉的痛感。常常我会在梦里梦到奶奶,梦见她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笑盈盈的样子。奶奶疼爱我一辈子,可是我却没有机会,那怕是仅仅一天,来孝敬她老人家!正好是我准备去工作的那月,她走了。我多么希望她老人家那怕多活一个月,也吃一回她孙女挣钱为她买的好吃的好喝的!让她心里也乐呵乐呵,也算付出有了回报。可是事与愿违,永远给我留下了一个无法了却的心结。
爷爷在这期间从村东头住到了我们这边,在奶奶的保佑下,爷爷身体恢复得很好,身体一天天硬朗起来。爷爷勤劳了一辈子,总是闲不住。尽管年逾古稀,还时常帮爸剁柴,烧水。 爷常说,只要能跑能走,不给儿女添麻烦,就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多少能帮帮儿女。爷爷从骨子里其实是个豁达、开明的人,可他这一辈子也有藏在心里的心结。我怀上双胞胎那年,爷爷已经90高龄了。因无人照顾,后期就回家住了一段时间。我自己不想要俩儿子,有事没事时就开玩笑说,如果生俩儿子就送人一个。爷听的时候从来没说什么,好像没听见似的。就在我准备回西安生产时,爷把我叫到身旁,语重心长地说:“这辈子我从来没有亏欠过别人,但对两个人愧疚一辈子。一个是我妈,60年闹饥荒时饿死了她老人家;二是你四大,因实在没有办法,为了让他和你奶活命,送给人家抚养。”我没有做声。奶生完四大时,大人小孩身体状况都不好,真的是为了活命,爷才做了不得已的选择。站在我身旁的二姑问我:“你知道你爷说的什么意思吗?”我回答说知道。我明白爷的担心,害怕我真要生了俩个儿子要送人,以后会和他一样内疚一辈子。我没想到,自己挂在嘴边无心的话,却让爷如此的揪心。我认真的对爷说:“爷,你放心,无论男孩女孩我都不会送人的,无论多么难我也会把孩子抚养成人。”爷望着我满意地笑了。爷爷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做人做事的道理从不曾湖涂过。
时光荏苒,两个孩子转眼上三年级了,男孩子活泼淘气,回到家里也常常围绕在老爷身边。爷不说什么,只是乐呵呵地看着。而我也才在生活的磨砺中,一点一点开始真正理解爷的话。岁月无情,儿孙们一天一天长大,爷也在一天一天变老,脸颊上刻满愈来愈深的皱纹,行动也逐渐越来越迟缓,偶尔还有点木纳。但是只要听到孙女或重孙大喊爷爷或者老爷的时候,他的脸上立即会浮上欣慰的笑容。一有时间我喜欢坐在爷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无声地抚摸着他那双被时光打磨得粗糙、干瘪而且布满老茧的手,面面相觑时会心地笑笑,在这份宁静的时空里,心里无比的踏实和满足。我相信爷和我有同感,一样的踏实和满足,时间在爷的身上写满了沧桑的经历,正如他开玩笑时说的那句话,那是我准备给他修剪指甲时,他说爷的指甲都长了八十多年了,当然和你们的不一样了。是啊,现在都要一百年了,一百年,“发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可我们又能在您身边陪伴多久,每一次回来,也许我能为爷做的也只有静静的陪伴,这应该也是爷内心里所期盼的。爸爸常对我们说他现在也一把年纪了,可只要在你爷面前,我就感觉自己是个孩子。而对于我们来说,那就更是小小孩子了。只不过我这个小小孩子,在爷爷面前却从来没有把我看作是个孩子,总是随着自己的性子;爷爷也总是一味任我胡来,想想我和爷爷真的好像没有班辈!
爷爷不仅乐观、坚强、幽默、明理,而且具有自己独特的人生智慧,世纪的沧桑只给他留下了形容上的烙印,却无法阻止他的个性对家庭和后辈的影响。爷走过了一个世纪,即将迎来全家人为他喝彩的那一刻,那也将是儿孙们最高兴,最幸福的时刻,能为爷过百岁寿辰,是我们做儿孙的荣耀和骄傲。爷常常惋惜奶没能赶上好日子,赶上儿孙满堂,全家幸福的生活,可是我相信奶奶在天堂里,一样会看得到,也一定会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