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催生了网络段子,但是,段子只是散落的珍珠,只有将它们有机地组合起来,才能成为具有艺术价值的作品。假如把段子比作华彩的句子,那么,戏剧则是一个完整的篇章,需要铺陈和展开,递进和转折,总之,起承转合一样不能少。但,段子和戏剧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段子能为戏剧增添光彩,戏剧反过来能提升段子的高度。国内流传的某些段子早已不限于名言警句的格式,甚至上升到一个个小小的戏剧情景,堪称“微戏剧”。诚然,不是段子越多戏越好,普通段子是独立存在的,戏剧中的段子属于台词,必须符合人物和场景。另外,有些戏剧家能做到通篇段子,如莎士比亚,而有些则竭力回避任何跳脱的台词,可说是视段子如粪土吧,如契诃夫。
说奥斯卡·王尔德是段子手的先驱,不仅因为他戏中的段子式台词既密集又高级,还因为他真的写过纯粹的段子,不设戏剧情景,十句二十句那样卖给当时伦敦的报纸。除了靠兜售段子赚取稿费,他还在上流社会免费贡献段子,通常是赴宴前想好几句,然后在太太小姐团团围住时不期抛出,赢得一波波艳羡的眼光。人称 bon mots,妙语也。一般人吹牛会说“老子天下第一”,但王尔德说“我没有什么可申报的,除了我的天才。”(I have nothing to declare but my genius.)
这话应该是腐国才子自己传出来的。据说是他访问美国时,美国海关问他有什么东西需要申报,他做如此回答。那时没有微博微信,海关工作人员是无法传播此话的,而既然是王尔德自己传的,谁能知道不是他事后编出来的呢?倒不是怀疑他的急智能力,但从他预习排练舌灿莲花的习惯,这种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
王尔德戏剧中每个角色都不停冒金句,在西方演出时几乎每句都是喜剧包袱,密集程度不亚于《老友记》,段位恐怕更在一般情景喜剧之上。可那些都是他精心编写的。可以说,王尔德的戏剧人物均有他自身的投射。他最著名的剧作中常有一个角色,学者称之为“花花公子”(dandy),如《不可儿戏》中的 Algernon Moncrieff,还有《理想的丈夫》中的 ArthurGoring,都是典型的纨绔子弟,虚荣浮华,醉心于穿着打扮,但内心却暗藏着一丝真诚和仗义。在 2002 和 1999 电影版中,这两个角色居然都是由 Rupert Everett 扮演的,演员本人也是一个出身高贵、高才绝学、举止高傲之人,并早在 1989 年就高调出柜,颇得前辈神韵。
自嘲精神王尔德在塑造这些人物的时候,不可能没觉察到跟自己的相似之处。他的喜剧尽情嘲笑了当时伦敦的上流社会,但他不是站在一个对立阶级的立场,如受压迫的底层人民,而是从内部着手,把自己当作嘲讽的对象之一。依愚之见,这是王尔德喜剧在台词之外的最大亮点,也是王式风尚喜剧(又译“世态喜剧”,英文为 comedy ofmanners)的特征。在社会嘲讽的天平上,比王尔德更温厚典雅的有之,如简·奥斯汀,没有刻意的笑料,但不时让你会心一抿,几乎不会笑出声来。比王尔德更犀利毒辣的就更多了,基本上都持社会批判的姿态,旨在把皇帝王侯权威拉下马。果戈里写《死魂灵》时,一定不会把自己放置到那帮官吏、地主或骗子的一边。要知道,捧场风尚喜剧的观众以上流社会为主,也就是说,观众必须具有自嘲精神,才能看着台上自己的种种可笑之处被放大、被嘲弄,不仅不会拂袖而去,反而笑得很开怀。作者能自嘲,相当于与民同乐(此处应是“与贵同乐”),是一种高级姿态,能制造强烈的亲和力。狭义的风尚喜剧仅流行于一两百年前的英国,但风尚喜剧的基因早已到处生根开花结果,尤其在重幽默感的文化和圈子里非常发达。
王尔德的本事是,他既是冷眼旁观者,又是积极参与者。上流社会的种种毛病,他可能占了七八成,他明知那种氛围充满虚伪和虚荣,但乐此不疲,沾沾自喜;他若生活在狄更斯的世界里,恐怕会比地狱更煎熬。炫富炫才炫貌就不说了,他对于感情的价值观其实是一部最大的讽刺剧。王尔德的喜剧貌似爱情至上,最终有情人成眷属,但那个结果是玩闹式的,毫无可信度。王尔德的爱情观,准确说是有貌者终成眷属;颜值低的人群有没有爱情,大约都不在他考虑范围中。他亲身实践了这种爱情观,大张旗鼓跟贵族之子艾尔弗莱德·道格拉斯(昵称“波西”)出双入对,对他不离不弃的罗伯特·罗斯却被贬为普通的嫔妃。在传记片《心太羁》(又译《王尔德的情人》)中,波西是由裘德洛扮演的,有一句台词颇为犀利,波西骂王尔德,说他对自己的感情是建筑在他的贵族身份基础上。(天哪,肤浅如我辈,还以为王尔德是因为对方年轻貌美才包养他呢。)
王尔德为这段“爱情”抛家弃子,身败名裂,身陷囹圄,波西却连普通朋友的同情姿态都没有,闹得大文豪在狱中写出了小说篇幅的书信《自深深处》,通篇全是怨妇的语言和语气,昔日的妙语和俏皮一扫而光,令人可怜又可恨。虽说情感是两人的私领域,外人猜不透,更不应妄加评判,但王尔德这桩情事简直成了警戒故事(cautionary tale),而且风格早超出了风尚喜剧的范畴,比一般讽刺剧还黑。王尔德的唯美追求原本没有错,但推到极致便凸显荒谬。这就如同穿着漂亮一点,住房气派一点,谈吐优雅一点,这些都是正常的追求,但若当作幸福的唯一标准,便会彰显可笑的一面。
王尔德作品在中国流传最广的,或许是《快乐王子》等童话。人天生是矛盾体,可以纯真如童话,同时毒舌似蝎子。最典型的王尔德,应该是那为数不多的几部喜剧,论质论量都无法比肩莎翁,但轻佻的外表掩藏着高级的内涵,一百多年后非但没有被淘汰,反而更显出其魅力。然而,欣赏典型的王尔德,却非易事。语言其实不是最大的障碍,但毫无疑问,越是高级的幽默,翻译时丢失的言外之意越多。其次,王尔德大概没设想自己的喜剧会传世,那些关于伦敦的地名和欧洲的背景,对于当下的中国观众都属于无用信息,只会干扰视听。
游戏精神欣赏王尔德,最要紧的恐怕是一种相似的社会心境。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影人两次将《温德米尔太太的扇子》改编成电影《少奶奶的扇子》,盖因当时上海出现了有闲阶级,会去关注劳苦大众眼里鸡毛蒜皮的小事。1949 年后,王尔德显然属于批判现实主义的批判对象,即使能上演,也不可能产生共鸣。李双双的扇子要是丢在邻村男人家里,她会大踏步去拿回。而且,她丢的更可能是锄头,而不是扇子。1990 年以来,中国有钱人如雨后春笋,但适合王尔德喜剧的土壤并没有肥沃起来,直到网上出了王思聪……
《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BeingEarnest)有一个不受重视的副标题,叫做《一部为认真的人上演的无聊喜剧》(A TrivialComedyfor Serious People)。我把它视为该剧的定位--观众来认真看戏,但做戏的人千万别把自己当成高人一等的艺术家什么的。这次的《不可儿戏》,是我所知该剧在中国内地 1949 年后的第一个专业演出(港台及学生制作未算在内),为此我请教了知识量浩如烟海的史航老兄,他也没有异议。这可能也是第一个公开把“无聊”“轻佻”堂而皇之当作追求目标的制作。这从剧本翻译便可看出。此次翻译坚信剧本不是法律文件,不必拘泥于原文的字面意思。余光中先生的中译文做了大量汉化处理,约翰·华兴翻成了华任真,地位是太平绅士,男仆 Lane 叫做“老林”,但从台湾的演出看,效果不如英美的一个零头。再现王尔德的意境,需要更宏观更超脱的思维。我的选择是:宁保精神,不保文字。当然,王尔德的文字很多是可以忠实翻译而不会丢失太多的,那就尽量翻译;但许多段子若直译会丢失效果(包括笑果),我便顺着原文的思路重新编写。
如此轻佻又高超的喜剧,模仿120 年前的英国人拿腔作调耸肩膀,那是要把王尔德再气死一回的节奏啊(那种事只有波西小鲜肉才能做得出来).一旦搬到中国,所有细节便顺理成章需要本土化。诚然,本土化可以有不同的程度,我选择的度在某些人看来可能过于极端,但那不是出于对前辈名剧的不敬,而是出于更高的忠诚。恰恰是我自认熟读王尔德,我才敢于做解构式的翻译和处理。我一直信奉:经典不是用来膜拜,而是用来继承发展。演王尔德喜剧而观众席没有笑声,那才是对王尔德的亵渎,多半是很认真地把这部戏演歪了。
《不可儿戏》中的男主角对他追求的女人说:“这太可怕了,一个男人突然发现他一辈子说的话原来全是真话。你能为此原谅我吗?”演王尔德,你认真你就输了。当然,那种外表的不认真是建筑在悄悄的认真之上的。
王尔德,一个段子手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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