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移植”
老卍喜欢危言耸听。
最近几次见面,他已经三次说到“脑袋移植”的话题了。说英国科学家最近准备一项实验,进行脑袋的移植。老卍对此大发感慨,那是一项多么神奇的技术啊,如果人脑移植成功,是否意味着人可以长生不老呢?相关的话题老卍还说过别的,比如说科学家已经证明,制约人类长寿的若干关键疾病正在被攻克,三十年之后人类预期寿命可以达到二百五十岁。他为什么如此关注寿命呢?我想当然的判断是,老卍确实老了,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越老越现实了。
我不想对这个问题发表什么见解,我以为这样的问题与我无关。即使有某种药物可以使人长生不老,这种药物与我无关;即使可以换脑,我也无法承受那种头脑与身体的冲突和矛盾。这一切与我无关,因为这些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上天给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我不会试图去改变那些即使不美好但是自然的东西。有时候,老卍会将问题延伸到脑袋移植之后整个人体属于大脑还是属于身体的问题,我以为这样的问题可能深奥得超越了我们作为人的理解能力以至于需要诉诸宗教,我对这样的问题也无能为力。
那天因为什么事情坐在一起吃饭,席间就坐的,还有小婷同学。小婷同学是第一届数学-经济学交叉实验班的,现在博士在读。我对小婷同学有着深刻的印象,她一直是我用来激励同学们努力学习的榜样。那一年我给他们上经济学说史,她是学习小组长。我给他们小组布置的小作业是“亚里士多德自然的经济伦理思想及其发展”。这是一个很偏门的问题,尤其是对数学背景的学生而言。小婷及其组员们确实相当认真,至少我看到他们复印了厚厚一叠材料,而且都翻得卷了边。关于内容和结构,关于思想和方法,我们之间有过几次课间及邮件的交流。几个来回之后,大致可以了。那天上午准备演示了。小婷同学问我,还有没有问题。我说只有一点点小问题,你讲完之后我来补充。小婷说,那我就暂时不讲了,老师给我提出问题,我仔细思考之后,完全准备好再来讲。对待作业这样严肃认真,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有如此认真的学习态度,还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呢。
那天老卍讲完“脑袋移植”之后,大家议论纷纷。有赞同的,有反对的。小婷同学的说法显得最学究气,也最为异类,不过大家都没有听进去。说实在话,接受长期经济学训练的学生,已经很难从功利主义的魔爪中摆脱出来了,对那些其实更加深刻的问题的讨论,人们总是习惯于围绕着福利或者利益来展开。小婷的理解似乎是一种哲学的或者人文主义的观念。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即使成功,也是违背自然的。”也许是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亚里士多德的自然的经济伦理观念——在这个问题上,亚里士多德的自然观念能够给我们比功利主义更好的指引。大家只是稍微愣了一下,话题沿着其他方向继续下去。
老卍似乎听出来小婷的意思了,他想要进一步阐述他的观念。——如果脑袋移植成为现实,而且价格足够低廉的话,老卍也许设想过他会成为受益者。他应该是对自己的脑袋——脑子——智力极为自信的人,我们大家都公认他聪敏,脑子好使。当然,从他对这些问题的关注上,似乎也暴露出,他对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很满意了。老卍说到这样一个话题——据……研究,目前世界上对技术进步和社会发展真正作出贡献只是总人口的20%人口,也就是说80%的人口是没有存在价值的,是多余的。他的潜台词似乎是,既然如此,20%的精英应该可以通过人脑移植不断放弃自己陈旧老朽的身体,而去占有那80%无用之人的身体。在我听来这就有些反动了。我没有说什么。我以为,我们讨论问题,总要有某些共同知识基础,共同的信念平台的。关于人的基本权利,关于人的基本人权的平等,如果我们还没有取得共识,讨论是毫无意义的。在这样的问题上,我为自己秉持的人文主义而自豪,我所接受现代教育使我对自己的信念充满信心。
小婷也不接受这样的观念。“即使从全球的角度看,现代化已经使整个世界呈现出越来越不平等,越来越集权的状态了。这个社会正在被少数人所控制,他们将知识和权力,政治和经济越来越集中地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果脑袋移植是可能的,而且是被允许通过市场操作的,其结果必然是一个越来越集中的世界,越来越不平等的世界。这不会是一个可以持续的世界,更不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小婷是学金融的,我没有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思考这个问题。我看得出小婷因为对这个问题所内涵的公平与正义,人权与民主的辩护而激发了热烈的情绪,她的脸有些泛红。可她还是孤独的。她的公平正义的热情未能消解功利主义的冷漠。大家愣了愣,话题沿着大家熟悉的方向延伸开去。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功利主义无孔不入的时代,大部分人的思维都已经成为功利主义的奴隶了。讨论还在继续,功利主义还是人们共同的话题。我试图为小婷的观点提供一些支持的,但想了想,还是不要扫大家的兴。似乎鲁迅说过,一个人被从睡梦中叫醒,总会不高兴的。何况,人们更可能只是不高兴,而其实是叫不醒的。听说过,你是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的。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派喜气洋洋。恍惚之间,老卍的“脑袋移植”已经成功,他已经换上一副健康的躯体,又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