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两位顶尖经济学者林毅夫和张维迎围绕我国产业政策的争论,再度成为热点。
争论缘起于张维迎在中国企业家论坛上的一次演讲,他主张废除一切形式的产业政策:过去出台的各种各样的产业政策,阻碍了企业家精神的发挥和市场经济的发展,成功的政策凤毛麟角,失败的却比比皆是。创新是不可预见的,充满一系列的不确定性,我们没办法制定一个目标,然后按照这个目标寻找一个路径。
针对张维迎的观点,林毅夫发表文章《经济发展有产业政策才能成功》,强调“有为的政府”在经济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政府需要给第一个吃螃蟹的企业家一定激励,企业家才有积极性去冒险。重点不应该是政府要不要干预,而是哪种干预能真正促进经济发展,哪种干预会失败。
这不是林和张的第一次辩论。
自1995年林和张就国企改革问题首次展开辩论,到最近关于产业政策“保留”还是“取消”的争议,坚持自由市场、企业家精神等“市场原教旨论”的张维迎,以及坚持后发优势、政府有为论的林毅夫,双方始终在为自己的立场正名,都在试图构建自己的逻辑的圆圈。
按照正统的经济学定义,政府和市场的关系问题为体制问题,市场内部运行的逻辑为机制问题。就像一个人,因为外部冲击而受伤是“体制病”,而因血液流动不畅造成的心脑血管疾病却是“机制病”。
本质上讲,林和张的争辩,其实就是体制和机制问题的讨论。因为中国的体制和机制问题还没有理顺,矛盾仍然存在,改革还不够彻底,人口、资源、要素等还无法充分流动,所以林和张的争议一直贯穿我国体制机制改革的全过程。
在这一过程中,任何关于体制问题的争议——比如国企改革的问题、产业政策保留还是取消的问题,投资推动还是需求拉动的问题,等等,都会在适当的时候爆发出来,并成为社会热议的话题。
因为任何人的言论都是基于自己的认知水平和所掌握的信息量,对一个问题做出政策上的判断和建议。因为经济问题并不是数学推导,很多不起眼的干扰性变量可能将经济发展带上歧路。所以世上没有一个经济学家,也没有一个流派,可对全部经济现象做出定论。
毕竟,一个国家的发展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资源禀赋的差异;既有文化和制度的原因,也有偶然性因素的影响。尤其是中国这样一个复杂经济体,各个地区的文化、习俗、习惯都不同,中央出台的一个标准化的政策和制度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所以特别需要多层次、多面向、多角度的观察和分析。
何况,中国人已然跨越了知识启蒙阶段。30年前的中国,民众接触信息的渠道不多,读书人也不够多,一个略微新颖的观点,都能让民众们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了哪个观点,借此以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填补自己的认知空白。可以说,众人对于专业知识和社会精英,怀有一种近乎崇拜的信任。但如今,民众接触信息的渠道太多了,读过大学的人越来越多,专家和精英的思想体系不再神秘,不会听信他们,而是开始自我建构。
其实,经济学本身也不足以应付今天复杂的社会变革了。特别是社会到了新媒体时代,人们的思维模式也发生了变化。过去,人们会根据国家政策调整自己的行为,认为政策绝对正确,是真理,是善的。而现在因为传播无所不在,人们开始根据自己的利益来评判政策的合理性。很多时候,一个自认为很好的政策刚一出台,可能就会遭致人们的谩骂。个体目标与集体目标的冲突更加激烈。政策的生命开始萎缩,执行力开始打折。
回过头来看林和张的争议。
10年前,林和张的理论都会被纸媒奉为圭臬,今天在网上却被骂的“满头包”。时隔那么多年,林和张的套路基本没变——本质上仍然是公平和效率问题、政府和市场的边界问题,但社会和经济却发生了很大变化。
过去的中国一直在“追赶”。靠模仿国外的技术、制度、商业模式,经济慢慢地追了上来。稍微留意一些日常生活便知,人们过去开的是奔驰、宝马,吃的是麦当劳、肯德基,喝的是可口可乐、百事可乐,用的是苹果、三星,玩的是迪士尼,看的是美国大片。
现在的中国开始“追回”。认为麦当劳、肯德基是垃圾食品,开始从喝可乐变为喝茶,手机用的是华为、vivo,国产车也遍布大街小巷,中国人也渐渐以不卑不亢的心态与老外对话。
追回总是有代价的。反映在产业政策上,就是自己要承担试错成本。因为,过去中国所享受的后发优势,是发达国家用试错成本换来的,我们跟随、模仿即可。但随着后发优势慢慢消失,我们在引领并创新性地发展新兴产业时,却出现了很多政策失败——新能源汽车骗补、光伏产业产能过剩……即是证明。
很多人就此否定产业政策存在的全部价值。在我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就某一个产业的成功和失败,而去讨论产业政策的存废问题,而要看它是否有助于企业的萌芽和成长。
每个国家的国情不同,如果社会需求某个产业,不需要政府支持,该产业也会自发生长出来。比如餐饮、服装、网购。如果社会没需求,政府即使支持力度再大,产业也不可能成长。当然,政府也不可能支持一个没有市场空间和发展未来的产业。
可能的情况是,好心办了坏事。即政府看到了世界产业发展的趋势,不想错过这个产业机会,然后迅速出台相应的支持政策,希望本地能有那样符合未来的产业。而之所以最后政策失败,是因为当地并不具备该产业发展所需要的人才、企业家、市场要素。
好心办了好事,当然是值得鼓励的,也会获得民众的欢迎。高铁即是案例,虽然它带有强烈的政策性,但最终却让民众获得了好处。
但好心办了坏事,政府就会受到攻击,因为政策制定者动用的是大量的公共资源,虽然所持立场是社会利益,但好处暂时却让部分人获益。但是不是全部否决这种政策呢?
我看也未必。“好心办坏事”总胜过“坏心办坏事”。我们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都应有包容之心,对政府也应该如此。当然,这种包容可能会让我们付出很大成本,但应该是可以理解的,这种成本也是值得付出的。因为,我们不再是跟随者,而变成了引领者。
在跟随阶段,政府比市场更聪明。因为政府人员出国考察回来,就会有新的创意和想法,但市场却是滞后的。政府推着市场走。
但在引领阶段,无人可供借鉴、考察,市场反而比政府更聪明,市场推着政府走,聪明的政府应该首先鼓励产业的自发生长,到了一定阶段再“梳辫子”。
社会发展的阶段不同了,政策制定的逻辑也应跟着变化。这才是市场的本义。
问题的关键在于,惯于制定产业政策,喜欢指手画脚的政府,是不是甘于放下自己的习惯,通过营造公平、法制和讲信用的市场环境,善待产业的自发成长。
反之也同样重要,我们的社会是否有足够的容忍度面对制度或政策试错。
毕竟,中国作为引领者,政策试错也是必要的。只是政府需要谨记的是,要时刻把民众的容忍度放在心里,把好钢用在刀刃上,在尽量小的范围内,在关键性产业上,以最小的试错概率,最低的试错成本,试点成功后再大范围复制。
作为引领者,又处于经济转型期,政府到底该如何作为,世上也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如果我们把政策制定视为是一场社会试验,就必然会面临99次失败才换回1次成功的几率。
但不管怎么说,政府与市场达成和解的社会,才是一个真正成功的国家。即政府能够善待民众,相信民众能够创造奇迹,同时民众对政府也有一定的容忍,容忍政府在一定范围内一定程度地试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