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ED的传奇[i]

OED，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牛津英语词典，它本身是一个传奇，它是世界上最大最权威的英语词典。OED的编辑经过了七十年，经历了几代人，其间有几千位学者参与了工作。OED不仅是词典，更是关于英语演变的历史；它不仅对英语单词进行释义，还要解释其产生、发展和演变，介绍在不同时代其语义的变化。释义和例句最多的set一词，就占去了四百页之多。1989年完成的20册的第二版，合计21730页，共收录了291500个单词，选用了250万条例句。OED的初版主要是由默里博士完成的，尽管最后完成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

OED传奇的第二项，就是初版最主要的组织和编辑者詹姆斯·默里。OED的编辑起始于1858年。当时，一批学者有感于英语世界没有一部权威的词典，使英语作为英语世界的文化支柱缺乏有效的保护，于是决定编写一部大部头的词典。最初的目的主要是拯救那些古老而冷僻的词汇,它们面临消失的危险;后来才发展为搜集整理所有的英语单词并为其构建发展的历史。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在默里1878年接手编辑工作之前，曾经换过几次主持者，词典的编辑一直没有多大进展。默里出身于贫寒家庭，没有受过系统教育,也没有专业的学术经验。默里有着神奇的语言天赋，完全通过自学，掌握了十几种语言。默里一直从事着非学术的工作，比如银行职员，他有过两次婚姻，有一大堆孩子要养活。后来，因为发表过一些研究语言的论文，默里成为英国语文学会的理事，并结识了正在从事英语词典编写的学者。因为前任编辑和组织者的个人原因，词典编辑陷入停顿，默里受到语文学会及出版社的邀请，重新担起这付重担。这是一项需要付出毕生精力的工作，也是一项看不到前途的工作。默里开始接手工作的时候，经费很少，条件非常艰苦。默里甚至需要自己出钱来建设誊写间，需要动用自己的家人来协助工作。对于默里及其家庭来说，编辑词典这一工作的经济意义并不比从事非学术工作更好。当然，对于胸怀理想的默里来说，编辑词典这样的工作，其意义是大不相同的。默里的工作思路是正确的，组织方法是有效的，关键是，默里有着强烈的兴趣和奉献精神。从一开始的组织无序，希望渺茫，到后来的曙光初现乃至大功告成，默里和他的团队及家人经历了数十年默默无闻的艰苦努力。默里在初版正式完成之前去世了，但他在世的时候已经出版了好几个分册，他卓越工作的成效已经显现。默里为英语树立起一座纪念碑也为自己树立起一座纪念碑。因为默里对OED编写的杰出贡献，他被封为爵士。从贫寒之子到大学问家，从寻常百姓到爵士，默里的一生完成了一项传奇。在默里的传奇中，以下因素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一是文化的连续。默里组织编写词典，需要搜集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所有单词，有些现在还活着，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词汇在历史上是断断续续存在的。为那些已经死了的单词立传，就只能到历史文献中去寻找来源。只有文化是连续的，才能找到那些死去的词汇，并查证其流变。其实，也只有在文化连续的背景下，为单词建立历史才是有意义的。二是民族文化的深厚积淀。默里组织编辑词典的过程中，帮助他阅读历史文献，搜集历史上的英语单词，提供释义和例句的，有几千名学者，他们绝大多数来自民间，属于业余的义务工作者。有些经典书籍，是由默里的组织提供的，有的则是学者们自己采购或者珍藏的。只有在一个连续的文化环境下，只有在一个有着深厚文化积淀的社会里，这样的工作才可能有成效地展开。三是社会的开放。默里出生贫寒，虽有天分，却没有社会背景。好在他所处的时代是开放的时代，他所处的社会是开放的社会，这样，他的天赋才会被认可，他的能力才能得到发挥。在一个开放的社会里，个人的特别才能会受到重视，个人成长的空间是公平而开放的，这样，默里才能由一个平凡的银行职员而成为词典编辑者，由一个贫寒之子而成为爵士。四是个人的强烈信念。从默里的故事里我们看到，至少，在默里的追求中，金钱或者世俗的利益不是第一位的。如果追求金钱成功的话，默里从事世俗工作的成功可能性要大一些。在他进入词典编辑工作的时候，是完全没有前途的。但是，默里是有着坚强信念的人，即使开始时候非常困难，即使工作展开之后面临的困难更多，他都没有放弃，一直坚持下来。与默里一样有着强烈信念的，还有他的家人，工作团队及几千名文字学者。编辑词典这样的工作，耗时几十年，枯燥而乏味，而且很多人看不到成功，也没有什么经济利益。能够将这样的工作坚持下来，除了意志和信念，很难再有什么更重要的支持力量了。

OED故事中最引人注目的传奇来自迈纳医生。迈纳出身于美国的商人家庭，在耶鲁大学医学院毕业之后，加入内战中的联邦军，成为一名军医。迈纳身上潜藏着“精神分裂症”，在一次受命对爱尔兰逃兵施行酷刑时发作了。之后迈纳退伍，继续享受军官的津贴。迈纳的精神疾病，总是时好时坏。偶尔会有各种受迫害的幻想，甚至会有危险行为，但大多数情况下是正常的。迈纳接受建议到英国旅行，希望在一个新的环境下病情会有好转。人们对迈纳的危险性没有足够重视，迈纳身边还持有一支手枪。在伦敦的一天早上，迈纳的精神分离症犯了。幻觉中，他受到魔鬼的攻击。迈纳持枪冲出房间，正遇到上班途中的乔治·梅里特；就这样，梅里特被迈纳当成魔鬼而枪杀了。乔治·梅里特是一位可怜的工人，收入很低，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迈纳被判处无罪，他的犯罪行为是在精神分裂的背景下发生的，属于无意识行为。迈纳被判处在伦敦附近的疯人院接受治疗。在正常人的社会里，迈纳是个有学问的医生，是有社会地位的退役军官，他的家庭是富有的商人。在疯人院里，虽然自由受到一定限制，但他可以外出散步，还可以读书。读书可能是迈纳最主要的生活方式，他来自文明的社会，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而在疯人院里，他作为正常人的一切都要被剥夺。阅读，是在他间断恢复正常时仅有的正常的生活方式。迈纳非常后悔，他的精神病发作毁灭了一个人的生命，也破坏了一个家庭。但是，迈纳对此又无可奈何。迈纳为梅里特所能做的，就是在经济上给予帮助。他还有丰厚的津贴，而且他的家庭也愿意帮助他赎罪。迈纳及其家人不时给梅里特的家人提供经济援助。梅里特夫人受到感化，对迈纳产生了同情之心。梅里特夫人开始去探望迈纳，给他带一些食物，带一些书籍。那时候，默里主持英语词典编写不久，正在发布广告，招募义务编辑人员。梅里特夫人带给迈纳的书籍中，就夹了默里的广告。不久，默里收到了迈纳医生的信件，申请参与词条编写，并提交了一部分词条释义和例句。迈纳所完成的工作超乎默里的想象，他所完成的词条完全符合要求，而且工作效率极高。实际上，在参与默里工作的义务学者中，迈纳作出的贡献最多，他个人就贡献了一万多词条的释义和例句。默里一直将迈纳想象成一个正常的医生的，当他费尽周折找到精神病院时，才知道“迈纳医生”原来是被控制和治疗的精神病患者。迈纳的故事让人思考很多东西。精神分裂症是一种让人极度痛苦的疾病，它让人时而正常时而不正常，让人以双重人格存在于世。人的不正常的一面总在破坏其正常的一面，而正常的一面又总要为不正常的一面买单。精神病患者自身的痛苦是一回事儿，社会对精神病患者的宽容又是一回事儿。精神病患者已经承受了病魔的折磨，如果社会缺乏宽容，他们就没有尊严，没有生存的空间了。像迈纳这样一个精神病患者，而且是杀人犯，在一个不宽容的社会里，早已被像垃圾一样地扔掉了。但是，在那样一个具有仁爱和宽容精神的社会里，他可以以人的资格生存下来，而且能够在社会需要的时候，作出适当的贡献。迈纳在编写词条时之所以那样高效，准确，一方面与他的修养有关——他本来就是一个有着学术修养的学者，更重要的，可能与他的处境有关。待在疯人院里，迈纳实际上已经与社会隔绝了，他人生的价值已经无从实现了。有了编写词条的机会，迈纳就可以重新介入社会，可以成为一个社会的贡献者，而不是一个拖累。所以，编写词条使迈纳找到了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即使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了解他的处境，但做对社会有意义的工作让他体会到自己的社会存在，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

我用一个上午读完此书，却用了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和回味。命运的乖张，生活的复杂，人性的坚韧，文明的力量，都让人感慨。最重要的，还是文化与制度的宽容。一个社会可以宽容一个疯子，而且还是个杀人犯，这样的社会，显然内涵着巨大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