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子(原名“准发小”,记传体小说连载)
文/潘国尧
十
对于没有多少底子的数学来说,本来也就没抱多少希望。试卷打开后,前面的一些打勾的题目也就扫一眼碰运气了,但是几道平面几何的求证题似乎还对胃口,这要感谢高二那个数学老师一个学期补的初中几何和代数的基本知识,三道几何题几乎没怎么费力就都答好了。后面的解析几何啥的老师根本就没怎么教过,所以时间还剩一半的时候,二傻子就无所事事了,因为剩下的连题目都看不懂。这时陆续有跟二傻子情况差不多的考生交卷走人,他也就出门了。
一会儿,几个一起来考试的也都出来了,大家都说数学太难。实际上语文也不好考,无非是那些题目都是方块字,都认得,大家还都可以胡诌一些答案。这数学是实打实的,你能做就做,不能做跟天书一样难懂。
若干年后,当二傻子自己也做了乡村中学的语文老师时,才体会到语文的不易。不易是因为那些民办老师出身的领导来听课,专挑语文课听,听完后还能胡说八道一通,因为就语文课上那些字他们都认得,你要是黑板上把某个字的笔顺写反了,他能据此推断你平时就是那么吊儿郎当上课的。他们一般不太喜欢听英语课或者化学课,因为他们根本听不懂,也不会评课。
不扯开去了。一起去赶考的几个家伙一直等到数学考试结束,国龙才从考场里出来,几个人问他考得怎样,国龙说还行,估计能考个60多分。那会儿无论哪门课,都是百分制,60多分算是很不错了。二傻子心里想,国龙是快班的学习委员,考这个分数也是应该的吧。
在剩下的两天里,分别考政治、历史、地理和英语。政治因为准备充分,二傻子似乎所有题目都能写上一些,特别是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简答题和论述题,他几乎把平时抄写过的那些资料一字不漏地做了上去。
地理和历史,这又得归功于二傻子叔叔家的那些老教材了,早在读小学的时候,二傻子就在他家翻各种有字的书看,那会儿看教材,主要是看图,兼带着也看字,反正闲来无事,特别是下雨天没法去割猪草,躺在床上,唯一的娱乐就是翻看那几本翻了不知多少遍的闲书。跟现在的孩子比起来,又是电视,又是玩具,又是手机电脑,要是有时间,啥好玩的都有。所以有时间的时候没玩的,有玩儿的时候却没时间,这跟人活着是一个理,年轻时吧,胃口好,牙口也棒,啥都能吃,但就是没钱,没吃的。熬到五六十岁了吧,能吃饱了,甚至还能吃好了,但牙都掉得差不多了,胃口也没了。
这跟历朝开国皇帝的下半身遭遇也有得一比,年轻时吧,血气方刚打天下,出生入死,第二天能不能活着见到太阳都是问题,所以对一些生理上的需求几乎忽略了。等打下江山了,后宫乌秧乌秧一地里的美女,都宠不过来。有的整天放炮,都没心思理朝政,于是太监当政,王爷结党,太子篡权,武将反叛,文官装傻,后宫内斗,啥破事都出来了,然后皇帝老儿昏聩无能,或早夭,或被赶下台,或直接被做掉......
这又扯远了。总之在做那些历史地理考题时,好多填空几乎是临时从二傻子脑海里跳出来的,有时候伴着答案同时跳出来的还有那些书本的样子,以及看那些闲书时的场景。这真应了那句破话,叫做心底无私天地宽,或者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你根本就不把这高考当回事,考场就不存在紧张忘词啊这些破事。按同去的几个慢班同学的说法,我们也就是来看看高考的考场,日后对下一代也有个吹牛的话把子:你爹我或者你爷爷我当年还参加过高考呢。呵呵。
只是最后一场考英语,二傻子出了点洋相,因为根本就没正经学过,把那些是非题选择题押宝后,就没事可做了,而按规矩,不到三十分钟是不能出考场的,实在无聊得很,他干脆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监考的老师轻轻碰了碰二傻子的胳膊,意思是你睡得也差不多了吧,二傻子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考场里一个人也不见了,走出考场,大家对他哄堂大笑。
三天高考,二傻子娘给他蒸了三个咸鸭蛋。这已是超规格待遇了,因为平时只有在生日这一天才能吃一个鸡蛋或者鸭蛋的。 考试结束后,二傻子娘说,现在你没事了,就得好好干点活了。早两年,因为人口猛增,土地不够了,县里组织各公社在杭州湾大围涂,向大海要土地。说实话,二傻子对这个做法是非常反感的,但是他反感没用,县里定的大事,就是公社牛福书记反对也不顶个球用。
原先的那些沙滩,还有沙滩上的螃蟹,滩涂上的泥螺,弹涂鱼,涌里的鲻鱼,甚至偶尔被潮水顶上来的海蜇,一围涂,被一道大堤挡在了外面,里面就剩下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了。以后如果要去海水里抓鱼蟹,得走个十几里地才能看到海了。
“光荣村”也分到了好几百亩的盐碱地。因为是刚围不久,每个生产队就在那几十亩地里撒了一些草种,有的地方也随意撒了一些晚稻秧苗,或者种上一些红薯苗,反正也不指望能长成,主要是靠这些长出来的东西一点点稀释盐分,以备来年能种些正经庄稼。
但既然有块地,平时就得有人伺候,生产队在海涂里搭了一间草舍,平时有俩老人在看着。那一年,二傻子家的羊下了几个仔,他娘就跟队长说:我家二傻子现在也没啥事做,要不叫他去海涂里放羊吧。刚好队长家的母羊也下了几个仔。队长就说这样吧,队里把各家的羊仔都集中到一起,让二傻子去海涂里放羊,那里庄稼长不好,杂草倒是到处疯涨。其实二傻子娘的意思是想把这些羊仔养肥实了,过年能卖个好价。当然队长也有这个想法。而对二傻子来说,一边放羊,一边还能看小说,一边还能赚5个工分,那也是相当巴适的事了。
几天后的一大早,生产队里的一艘挂浆机船载着二傻子和一群羊仔到了海涂里。两个老头事先在草舍的旁边围了一个简易的羊栏。一天两顿饭,老头就跟二傻子搭伙了,米是生产队按定量分的,一人一天一斤,菜都是自己家里带来的霉干菜,开水泡一泡就成了。按说,这样的待遇已经很不错了,这相当于现在的毕业生找了一家事业单位上班。
就这样,二傻子每天把羊赶到沟渠边吃草,然后自己找个荫凉的地方躺着看小说,偶尔看羊走远了,就团个土球扔过去,羊就回来了。这日子过得也跟神仙也似的。
也就是在二傻子读高中的这两年中,世道似乎比以前的十来年变得都要快许多,好多政策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多人的心态以及地位也跟着发生了变化。以前村里难得有一两个人被推荐去读中专的,比如卫校、农校等,那都得是与村干部有瓜葛的亲戚之类的,现在,连屌丝如二傻子者,也有资格去考场上转转了。还有村里那些原先被划定为地富反坏右的那些“分子”也开始活跃起来,幸运活下来的那些家伙,或者是他们的后代,看到形势变化了,就纷纷拾掇起他们的老行当了,有的在附近村里收破烂,有的四处修缸补瓮,有的鼓捣菜园子“翻地头”种菜卖钱,这些营生之前就是贫下中农都不让干的,但这些有着鹰一样眼光狼一样嗅觉的家伙却先于别人撒欢似地干开了。一个富农的儿子甚至在海涂里借了一块地养鸡,然后骑着自行车把鸡拉到邻县的菜市场去卖掉,再后来,干脆在海涂里盖了许多鸡舍大批量地养了。
不得不说,老话总是充满了哲理,是经无数事实证明后流传下来的真理。比如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富农那会儿是怎么成为富农的?人家就是勤劳致富,外加有那么一点经营的天赋。这种天赋在长达30年的时间里被政治所禁锢,现在,眼看着天已经在变了,这些家伙就早起了。彼时,村里的干部也懒得管这些事了,什么主义之类的,好像自己也兜不清了,普遍的姿态是爱咋折腾就折腾去吧。
这个富农的儿子不久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连阿多都成了他鸡舍里的饲养员,还有好多原先的贫下中农都给富农的儿子去打工了,因为每天能挣个块而八毛的,他们有的扒鸡粪,有的加工饲料,有的帮富农儿子开拖拉机送鸡。虽然带兵的还是先前的老把总,但是剥削和被剥削之类上纲上线的事,大伙儿也都懒得理会了。就是上面对这些事似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一次,县里的一个大领导还到富农儿子的鸡舍来参观考察,考察完后还对前“四类分子”的儿子说:你就大胆地干吧,现在政府鼓励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东村还有一个家伙,叫水龙,他爹原先是城里开厂子的,就是资本家。解放后厂子被公私合营了,前资本家就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了老家任农民了,文革中又任“地富反坏”,是“四类分子”中的一类。前资本家有一手修机器的好手艺,他把这身手艺全都教给了儿子水龙。文革中,生产还是要搞的,到后期,各村各生产队还都有了一些拖拉机、挂浆机、抽水机等农机,几乎每个村还都有粮食加工厂。这些机器都要有人鼓捣,前资本家和儿子就四处去帮忙。后来公社里办了一个农机厂,专门生产各村需要的农具和农机具配件,就把前资本家儿子招去做“农业工人”,就是每天在公社驻地附近的厂里上班,每天按十分工分计,另外每月还有12块钱的补贴。那时如果不是他老爹偶尔还要去批斗会上挂个牌子站站台,别人以为水龙跟贫下中农子女也没啥区别了。
所以后来政策一放开,前资本家的儿子水龙近水楼台先得月,立马就把公社农机厂承包了。以前哪个村的机器坏了,村里来个人,水龙工具袋一背听话地跟着人家走了,现在不行了,谁来让他去修机器,他就先跟谁讲价钱,价钱讲不下来,他就不去。谁要是跟他急眼,拿他家之前的身份说事,挖他们家的根,他就干脆不理人家,就算是后来对方把价格抬得很高,他也不去了。
总之,广大贫下中农最初还是有很强的失落感,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臣子一朝民,天变了,你不变,还要硬着头皮往前赶,那你就等着被雷劈吧。
前资本家的儿子水龙把那个农机厂越折腾越大,原先只是敲敲打打一些抽水机的水管,做给各家各户装喇叭的铁盒子,后来发展到做自来水管子,甚至自己组装收音机。反正市面上什么东西好卖,他就鼓捣什么。很快,各村的姑娘媳妇都被他搜罗去组装那些电器了,其中也有二傻子初中和高中时的不少女同学。然后,水龙的厂房就越造越多了,反正海涂里多的是土地。
二傻子放羊的那条河对岸就是水龙的电器厂,那会儿二傻子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放羊时老走神,因为厂子里那些姑娘媳妇穿戴得花花绿绿的,养眼,她们总是要偷空来河边洗个手啥的,有时也会跟二傻打个招呼,说大学生怎么放起羊来了?然后大家就是一阵哄笑声。每当此时,二傻子就只好把头整个埋在小说书里了。
因为工厂里的那些机器设备都是二傻子的爹相帮着从省城里弄回来的,水龙就撺掇着把二傻子的大哥也给弄到了厂里做采购员,生意人精明,水龙知道,只要二傻子的大哥在厂里,以后他爹就没理由不帮衬着运东西到外地卖。那会儿公路还没打通,从公社到县里,再从县里到省城,基本上走水路,这一路都得与航运公司打交道。
二傻子在海涂里放羊的那些日子,他哥只要不出差,有好吃的东西,总会隔着河喊他过去拿。那会儿河上还没有桥,二傻子把大裤衩一脱就下水了,然后取了东西再游回来。
大概高考结束后一个多月吧,有一天,二傻子他哥在河对岸告诉他说高考成绩下来了,让二傻子自己去学校里取。二傻子想问考上了没,马上觉得这有点滑稽,就把话咽了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二傻子把头一天割好的杂草全部倒在羊栏里,跟两个老头说自己要去堤内办点事,就打个赤膊,后来想了想又在肩膀上搭了一件汗衫,赤脚去学校了。
因为还在放暑假,公社中学校园里很安静,办公室里只有校长一个人在,校长把打印有分数的一张纸条交给二傻子,说考得不错,成绩比快班的很多文科生都要好,说只是可惜了,差二十来分就能考上了,“你哪怕再多考1分,也是250了,这也和你的绰号能对上号了”,校长开玩笑说。校长很开心,因为快班班长,后来的县委宣传部长上线了,这是全县几十个公社中学应届考生中唯一的一个。
校长还告诉二傻子说,县中新学期要办一个文科高复班,凡是200分以上的文科考生都有资格去读这个班级,他问二傻子想不想去读。二傻子说这得跟父母商量一下再回话。校长说你得赶紧定了,离开学可就没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