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板桥,大板桥……


 我在云南(1

大板桥,大板桥……

 

儿时从外婆口里得知,当年我母亲曾经在大板桥中学教书,在那里认识了我父亲并生育了姐姐和我。

“大板桥”在我心目中成为一个神秘的所在——那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我似乎过早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生命自觉,少年时代就痴迷于那些奥妙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将到哪里去?”时常在放牛或砍柴的山上发呆,也时常在无聊的课间出神。现在回望过去,自己也会觉得是个怪小孩。生命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的存在啊?可是,除了肚子饿和嘴馋之外,我实在体味不到生命的其他感觉。那些奥妙的“哲学问题”,似乎正是在无可把握的生命的无聊中泛滥并弥漫开来的。我一直不知道我是谁,但隐隐约约知道我来自大板桥。这个地名从外婆口里说出来也不过一次或者两次,但在我幼年时却像钉子一样钉进了记忆深处。大板桥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一直努力想象着它的样子,并将我成长过程中关于城郊村镇的各种认识元素添加到这幅图像上。但这幅图像一直是模模糊糊的。

渐渐长大,我对大板桥虚无缥缈的印象,受到父亲讲的那些传奇的晕染。驻军,支左,炮派,武斗,调查,转业……他讲的是一个军人在文革中的经历,这个故事有关人生,更有关政治。我对政治的恐惧与厌恶,与这些故事的背景有关。这个故事中有一些血腥而震撼的场面,它因此而具有吸引力。在农闲的冬季晚上,在我家的火塘边,这个故事因乡民的要求而一次又一次地呈现。父亲无意于炫耀他的经历,可乡亲们需要父亲的那些传奇来填充他们空白的休闲时光。父亲一直是我们家乡的传奇,年轻人们都将他当成偶像,视为圣人。对我来说,父亲讲的发生在大板桥的故事,只是一堆耀眼的碎片。它闪耀着政治的光芒,散发着革命的血腥。那一切离我的理想太遥远了,我无法利用我从生活中获得的感知将其编织成一个清晰而完整的故事。我每次抓到手里的都只是一片云,不是它飘走了,而是我根本就没有抓住它。“你来自哪里?”——这个问题很重要吗?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吗?我儿时的那些小伙伴是不会被这些问题困扰的,他们都来自他们赤脚下的土地;他们就如同山里的每一棵树及路边的每一株草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我似乎是从另外一个世界空降过来的。当我来到这个并非我的出生地的我父亲的老家的时候,我已经形成了对另外一个世界某些认知,尽管这些认知是那样的模糊和破碎,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和不着边际。那时候我已经在阅读《西游记》了。有时候,我会很郁闷地将自己的来由类比于那只猴子。这样的问题的困扰,既是痛苦的又是幸福的。因为得不到答案,有时候会陷入焦虑;可有时候那种漫无边际的想象,又会给人自由的飘逸的感觉。我很享受在蓝天白云下仰卧草地上自由联想的那种惬意。

母亲很少讲起她年轻时的故事,也许因为她的故事并不传奇,她是军人家属,后来因为受父亲的牵连失去工作来到山高皇帝远的父亲的贫穷落后的家乡。她的故事总是被父亲的故事所取代,她的光芒总会被父亲的光芒所掩盖,因此母亲对我少年时代构建关于我的出生地大板桥的想象没有过什么影响。一直到前些年,父亲离开人世很久很久之后,母亲才无意中说起关于她青年时代,关于大板桥的只言片语。阶级斗争,大批判,大字报,大串联……母亲曾经也是一位文艺青年,也有过政治使命感,有过巴黎公社的幻想。我后来在她的书柜里,看到了《金光大道》、《暴风骤雨》、《山菊花》、《山桃花》、《苦菜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西游记》。虽然大多是经历过革命烈火洗礼的作品,但毕竟还是文艺作品。年轻的时候,即使作为一个红卫兵,母亲也是小说迷。她并不想成为一名作家,从没想过要留下文字,她只是习惯于与书籍在一起,与虚幻世界里的美好人们交游。她一直单纯地生活她罗曼蒂克的乌托邦中,到老她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而纯粹的文艺青年。但一个小说迷,也被政治的暴风骤雨所激荡,风风火火地投入如火如荼的革命浪潮中。生下我仅三个月,母亲就参加了前往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大串联中。想象着母亲挽起了袖子,挥舞着红旗,吼着战斗口号,迈着革命步伐,我真想问——母亲,那是你吗?你的文静难道是个伪装?没错,那就是母亲,那是曾经作为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红卫兵小将。她们是步行而去的。走出云南,走过贵州,来到湖南。到达毛主席故乡韶山之后,母亲病倒了。那时,她的革命热情似乎也被艰难的跋涉和痛苦的疾病消减了,于是被送回云南。回到大板桥之后的母亲,政治理想被冲淡了许多,对于大串联和大批判不再那么积极;她还是一位小说迷,习惯在政治的漩涡中安安静静读书,被动地应对着迎面泼洒的革命风雨。。

我的命运似乎就应该是漂泊。母亲参加革命大串联之后,我被送到母亲的养母那里,就在昆明火车站的后面不远的饵块营。稍微大点,我也经常去母亲的生母那里,就在紧挨着昆明(巫家坝)机场的时家湾。我从小听着火车的汽笛鸣叫和飞机起飞降落时的轰鸣,总会想象着我我就是伴随着那些声音到来又将被带到某个遥不可及又深不可测的所在。对我的出生地大板桥的想象有时候会被这些声音所激发。这种想象给我期望,又让我失望。那时候我经常跟小舅舅一起在机场跑道上玩耍,每当飞机起飞或者降落的时候,我们总会聚精会神注视着起落架的收起或放下。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对这个兴致盎然,那种莫名的兴奋让我们在跑道边的草地上打滚。大舅舅倒是经常乘坐飞机,他是机要通讯员,经常到各专州送文件。那时候,父母亲离开昆明回我老家去了,我一个人被留在火车站外婆家。有时候我很想问一问外婆,那火车或者飞机可以将我带到我父母身边吗?或者,可以将我送回大板桥吗?也许因为生活的无奈和无聊,我在想象着另外一种生活。只是另外一种生活而已,我没有奢望那是更好还是更坏的生活。在我成人之后的生活中,我经常被批评“逃避现实”。我不怎么对此回应或者辩白。也许我确实就是在逃避。这种逃避根深蒂固,在我开始有一点点生命的自觉的时候,我就在逃避了。说得好听一点,我把它叫做“想象”;但即使是“逃避”,我也赋予它积极的生命意义。伴随我一生的边缘感觉和出离想象,都与大板桥给我想象和支撑有关。我真正接近大板桥是在昆明(长水)机场搬到大板桥之后。每次飞机降落或者起飞,我都会努力向下张望,努力想象自己出生地的景象。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或者说我所看到的也只是想象而已。

最近两次到云南,准备到怒江和大理游历。为了转机的方便,就住到机场附近。离开现代气息的机场大楼,车行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我曾想象了很多年的大板桥。现实与我之前所有的想象大相径庭。在我少年的想象中,那是一个安静的小桥流水的乡村;在我走出机场时的想象中,那是现代浪潮裹挟下快速发展卫星城市。可当我双脚踏上那块土地的时候,我很难想象这是我的现象,也很难想象这是我面对的现实。那里呈现的,显然是一种前现代的状况,这个小镇,似乎被时代抛下了几十年。那天正值赶集,街市上还很热闹。可是,那种热闹的景象,分明是我在遥远山区比如剑川的沙溪古镇或者我老家的集市所看到的景象。街道不宽,两侧是密密麻麻的店铺和摊位。卖衣服和鞋子的,卖小五金和小电器的,卖烟酒和日杂的,卖烟叶和草药的,卖竹器和陶罐的,卖青菜和萝卜的,卖甘蔗和苹果的,卖对联和碟片的,还有抽签算命的……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吆喝阵阵,人声鼎沸;虽是隆冬,气温却不低,空气中弥漫着混合烧烤和烟草及汗臭的气味;尘土飞扬,垃圾遍地,电线在电杆上胡乱地拉着,污水在街面上四处地淌着。一路穿过街市,来到镇子的东头。那里有一座石板桥,上面还盖了一座门楼。因为商业的发展,整个石板桥及门楼周围都被各种摊位严严实实占据了。在桥的一头,有一群汉子吆喝着像杂耍一样用铁锨敲打皮鞋;仔细一看,原来是号称来自鄂尔多斯的牛皮鞋商家,在做皮鞋的推销。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这是什么地方?大板桥吗?再次有了被空降的感觉,譬如从纽约被空降到乌干达,或者从上海被空降到印度农村。

在我儿时的想象中,母亲曾经任教的大板桥中学位于山脚的一片竹林边,背靠青山,面朝稻田。一再打听,才知道真实的大板桥中学位于大桥镇东头的山顶上。沿着一条狭窄的小道往山顶而行,路的尽头就是大板桥中学的大门。学校是不接受参观者的,不过我跟门卫小伙子说起我母亲曾经在这里工作之后,他就很热心地邀请我进去随便看了。小伙子一直跟在我后边,不仅仅是出于职责,更是出于兴趣。小伙子还饶有兴致地问起我母亲在这里工作的情形。实际上我什么都说不上来;除了听说我母亲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之外,我对大板桥及大板桥中学根本就一无所知。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所学校的简陋还是让我感到吃惊而不解。在全国各地城市乡村到处跑,可以肯定的是,中小学一般都是各地最好的建筑。我去年暑假去过偏远的德钦县奔子栏镇,那里的中学校园建设可以用豪华来形容。就连我前年去过的更加偏远的丙中洛,那里的中学也是当地最大最好的建筑。眼前这所中学,坐落在集镇边的山顶上,南侧是教工宿舍,五层小楼,陈旧而简陋,估计也就能住三十来户。西侧是学生宿舍,四层小楼,应该可以容纳三四百人;东侧是教室,也是三层小楼,有稀稀拉拉的读书声传出。在学生宿舍和教室之间,是一高一低两片台地,布局着几个篮球场和排球场,排球场一侧,有一个小小的图书室。最另类的是位于北侧的学校及教师办公室,居然是防震棚一样的临时建筑。按理说当地的财政不会那样紧张的,再说,再紧张也得保证基础教育啊。我无法想象一个镇中学会简陋如此。在小小的校园里慢慢逛着,试图发现什么可以激发想象的东西。可是这里的任何景致都不能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不禁对我之前的那些想象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是我几十年来多少次想象过的大板桥中学吗?这里果真是我的出生地吗?想象力似乎枯竭了,即使要努力营造出某种归属感,也会觉得别扭。遛了一圈出来,反倒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离开大板桥中学,走过已经休市的集镇,回到五甲村的宾馆。有些失落,也有些释然。大板桥和大板桥中学确实存在,但那个我所想象的大板桥只是一种想象。即使有过一个与我的想象完全吻合的大板桥,但在我生命开始时候的大板桥和在我生命走向成熟并衰弱时候的大板桥,显然不是一个地方。

后来回到老家,与母亲说起我到的这段经历。母亲一笑而过,她曾经工作过的不是大板桥中学,而是大板桥小学。是我听错了,还是外婆将我母亲的工作单位提高了一个层次。

有了这一次的经历,我不再有寻访大板桥小学的愿望了。

2016/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