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景房”:资本的傲慢和猖狂


 我在云南(5

 “海景房”:资本的傲慢和猖狂

 我对双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喜欢和不接受。可能是因为这个名字有些花哨,还可能是因为一路上的双廊旅游广告太过夸张。双廊就在大理古城对面的洱海东岸,直线距离也就五六公里,车程也就个把小时。这些年经常去大理古城,去双廊的心思却一直没有动过,我对它总有一种不屑的感觉。我猜度双廊可能是一个与丽江很接近的旅游目的地,很喧闹,很花哨,很做作,很奶油味儿,软乎乎的,甜腻腻的,缠绵绵的,油兮兮的。这样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要么喝水,要么喝烈酒,我不喝那些花里胡哨的软饮料。其实丽江也很虚伪很做作,她那种假模假式的故作小资故作艳丽很让人倒胃口。但丽江毕竟还有点历史,有点内涵,她有真正的茶马古道,有真正的土司庄园。丽江堕落成今天这幅狐媚而放荡的样子,其实是市场泛滥的结果。她本来也是天生丽质的。我想象的双廊却不是这样的。它是一个暴发户,一个投机者。我可以肯定作为暴发户和投机者的双廊一定没什么底蕴,没什么修养,甚至没有灵魂。

这次去双廊,纯粹是个意外。原来的计划是去德钦看卡瓦博格,因为那边天气不是很好,就决定在大理呆上两天(后来也没有去成德钦,因为那边传来的消息说道路一直结冰,不定什么时候可以通车)。在昆明等待转机的晚上,突然想到要考验一下自己的体力,于是决定到大理的第二天就去骑行环游洱海。环洱海公路全程大约是一百二十公里,我的计划是两天完成。头一天晚上就得住在双廊。那天早上四五点钟就在“去哪儿”上预定了双廊的房间,当我打电话过去预约的时候,那一头是我熟悉的乡音,还传递着热情和亲切。骑行的计划最后还是泡汤了。那天在大理机场乘坐大巴到古城,因为身体没有活动开,上车的时候不注意磕碰了膝盖。当时没有在意,也没有太重的不适感觉。下午在古城转了三四个小时,返回宾馆的时候,感觉膝盖疼得几乎不能弯曲。骑行计划只能取消。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乘旅游大巴去一趟,主要与那一通热情和亲切的电话有关,我答应店主要去的。

 那天中午到达双廊,很顺利找到了客栈。客栈不临街也不靠海,是一大片市场、饭馆、客栈中间的一座小小四合院。主人果然像网评中传说的那样热情而和蔼,周到而细致,他们本来是农民,转行做旅游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简单安顿下来,决定上街找东西吃,然后骑行到前方的挖色镇。经过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的休息,膝盖的疼痛消失了,骑行洱海的欲望又升腾起来了。一出门就是一家家小饭馆,有主营小吃的,也有主营炒菜的,还有卖牛羊汤锅的。我选择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吃摊去吃饺。云南人所说的饺,就是北方的馄钝。看我狼吞虎咽吃得很带劲儿的样子,善意的老板娘又特意舀了一漏勺送我。这一大勺馄钝让我感觉格外的温暖。我只是一个过路客,对一个不能成为回头客的客人也表达善意,我以为这是真正的善意。

在网上看攻略,说双廊到挖色,一路景色优美。骑行下来,感觉却不是那么如意。路上车子实在太多,各种各样的车子,有卡车、大面包、小面包、小轿车、农用三轮车、摩托车、电动车、马车、牛车、自行车,几乎我见过的各种带轮子的交通工具都汇集到了这条路上。在那么多车子的围堵下,实在没有心思去欣赏湖景的美丽。湖岸上很少有什么树,也很少别致的建筑,即使有湖景,也显得单调乏味。一路上大煞风景的,是一家家花哨而做作的休闲吧。从双廊到挖色共十四五公里,临湖一侧,几乎就是一家挨着一家的休闲吧。所谓休闲吧,只是摆上几张小桌,加上几把藤椅,地上摆上一圈椰果壳,“吧台”上再摆上两排RIO。还有,少不了的也是最恶心的,就是在沙地或者“吧台”上插上几只假花。我说恶心,是因为在云南这样四季如春,处处奇花异草的地方,居然会用假花来招徕顾客。实在弱智而无趣。一路上到处都是休闲吧,却很少见有人去休闲。我真不知道干这样的营生能不能够生存,也不知道这玩意儿除了大煞风景之外还有什么存在价值。

 头一天从机场到大理的大巴上,导游就一直在推销双廊旅游。她一再重复的一句话就是,“看洱海,到双廊”。沿洱海骑行了三十来公里,却还没有看到一处像样的“海景”,这让我稍感沮丧。下午三点来钟回到客栈,客栈老板说,在距离客栈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做“海地生活”的地方,是双廊看“海景”最好的所在。我想象的“海景”,应该是大片的沙滩,或有礁石及浪花,并有帆船和渔夫的。向着湖边的方向走去,一会儿就进入客栈和宾馆的迷宫。一家挨着一家都是客栈,巷道很狭窄,方向很迷乱。湖岸地带,几乎都被建成了“海景”房,只在一户一户之间的空隙,露出一线“海景”。湖岸是真正的黄金地带,密密麻麻挤满着“海景”客栈。所谓“海地生活”,原来是密密麻麻的“海景”客栈中间留下来的不足百米的一片湖岸空地。经营者将空地改造成“海景”模样,搭起一个简易的台子供游客拍照。生意还真是不错,拍照的人排起了长队。一侧还有一个凉棚样子的地方,一条长凳配着一块案板,正对着洱海。据说那是专门用来发呆的地方。果然有一个个年轻人正在装模作样地捧着脑袋发呆。我感觉到异常的幽默。发呆还要这样郑重其事吗?发呆还需要这样定时而付费吗?

走出“海地生活”,一路沿湖的地段都被一家家“海景”别墅占据了,在这样的可以躺在水上睡觉的地方,房费自然不菲。我住的客栈,仅一百多一点,而“海景”客栈,动辄四五百,还有好几千的。我原来看旅游广告,看到那些“躺在洱海看苍山”的说辞,以为是个噱头;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在那些昂贵的“海景房”,确实可以躺在水面上看对面的苍山。而且,也只有在这些昂贵的“海景房”里,才看得到“海景”——当然,也只能看到被分割的一小段一小片“海景”。当湖岸基本上都被“海景”别墅占领之后, “海景”别墅之外,就很少有机会看到“海景”了。旅游广告中笼笼统统说的“到双廊,看洱海”,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噱头。到双廊其实是看不到洱海的,只有住进“海景房”,才能看到洱海。又沿着“海景”别墅街走了长长一段,只能偶尔从别墅之间的缝隙一窥海景——其实只是一线天和一缕云。渐渐地,有了一种被忽悠的感觉。

刚才出来前与客栈老板聊了一会儿。他自己对“双廊古镇”的说法就不认同。双廊本来只是洱海边的一个小渔村,它成为旅游胜地,吸引大量游客其实不过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双廊的名声鹊起,与杨丽萍在玉几岛上修建豪华别墅有关。之前不多年,杨丽萍买下了玉几岛,修建了颇具艺术水准的两座“海景”别墅,一个叫做太阳宫,一个叫做月亮宫。月亮宫自己居住,太阳对外经营。据说在太阳宫住一个晚上,得要好几千元。杨丽萍的这个别墅区可以参观,门票十元。老板建议我去看看,说现在是淡季进去比较方便,旺季的时候,进去参观的游客排队要排到外面大街很远的地方。这段说辞或者广告我听过好几次了,每一次都可以听出讲述者对资本力量的羡慕,以及对权力的敬畏。同时为了平衡这种敬畏和羡慕背后可能隐藏的对不平等的不满,讲述者还会强调,杨丽萍修建月亮宫的目的是为了安置她八十多岁的母亲。——这种大手笔的资本运作似乎最终服从于传统的孝道,于是资本的傲慢和猖狂就可以得到谅解了。

 本来我不准备去看什么宫什么宫的,不是因为我的仇富,更不是因为我可能会在傲慢而猖狂的资本面前显出自卑。相反,在傲慢的资本面前,我有着自己一份傲慢。让我亦步亦趋跟在游客队伍之后到什么宫什么宫之前,在羡慕和敬畏的人群中颤颤巍巍地拍照,我以为那会表现为膜拜的滑稽。我不愿意扮演这样的角色。但因为第二天早上时间有充裕,而且我还想去看个究竟,于是就随着游客队伍去了。玉几岛本来就是有着迷人景致的湖边半岛,岛上有个古庙,从来就香火缭绕。临湖一端,怪石嶙峋,并间有古木参天。杨丽萍的别墅区就只有那两座别墅,从外观上看不出太多特别的东西,似乎有一些艺术的气质,至少是还不算难看。一路走着,我对资本的抵触不断酝酿。玉几岛本来就是风景名胜,具有旅游价值;尽管杨丽萍的别墅也还有点艺术气质,不算大煞风景,但人工的刀劈斧凿毕竟赶不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风景名胜上盖房子,怎么说也是对自然的扭曲和破坏。这种对自然不尊重甚至亵渎,正是资本的傲慢本性的表露。

资本的傲慢和猖狂更重要的是体现为对公共权力的侵蚀和对公共资源的掠夺。双廊一带的洱海沿岸,都被“海景房”所占据。杨丽萍的别墅即使不是始作俑者,也是其中的代表。湖岸区域自然属于公共资源,相信这些房主取得建筑及经营权也是经由公共权力机构批准的。问题是,公共权力机构在多大程度上有出让湖岸区域的权力?他们出让的也就是房主们取得的究竟是湖岸区域的什么权力?我的理解是,对于具有风景区性质的洱海湖岸地段,有些权力的性质是可以界定的,从而可以定价,可以出让;有些权力很难界定清楚,不能定价,也就不能出让。比如,湖岸地段作为建筑用地的性质易于界定,在相关规划政策许可之下可以定价并出让。实际操作中主要考虑的也是这一易于操作的方面。但作为风景区的湖岸地段,还有作为风景观赏点的性质,这一性质和归属是个问题。湖岸地段作为风景观赏点,其权力应该归属于谁?其可能的收益又属于谁?湖岸地段作为建筑地段修建“海景房”之后,其作为风景观赏点的属性将被破坏;也就是说,出让作为建筑地段的湖岸地段的经营权,可能意味着捆绑了作为风景观赏点的属性和权力,而这种属性和权力是没有界定的,从而没有在价值上得到体现。

杨丽萍“买下”玉几岛盖别墅,她买下的只是作为建筑地段的玉几岛。玉几岛本身是风景区,同时也是观赏苍山和洱海的绝佳地段。杨丽萍即使出钱“买下”作为建筑地段的玉几岛,还买下了作为风景区的玉几岛——这意味着她有破坏玉几岛自然风光的权力,但她还是不能买下作为风景观赏点的玉几岛。这种权力确实存在,但其归属事实上是不清楚的。按照巴泽尔的说法,这种权力只能留在公共空间里,让公众分享;而且,还应该是一个有时间维度的公共空间——这意味着这种权力不仅属于今天,还属于未来。所以,即使杨丽萍们以合法手续修建了“海景房”,但他们只是付出了一份价款而取得了两份权力。湖岸地段作为风景观赏点的属性或权力是被他们无偿占有了的。在这个意义上我才说“海景房”的建设意味着对公共资源的掠夺。

还回过头来说一说房费。在双廊,一般客栈的房费也就一百多,而“海景房”的房费大多四五百,甚至四五千。中间这个差价,就是超额利润,也就是“租”。“海景房”之所以能定高价,获得超额利润,根本原因在于其对“海景”的垄断。每一家“海景”别墅都垄断了一片“海景”——实际上是垄断了观赏“海景”的权力。本来,这种权力是属于公众的,公众行驶这种权力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现在,因为“海景”别墅的修建,风景观赏点被“海景房”占据了,游客要看“海景”,就只有花高价住进“海景房”。可见,“海景房”房主们们确实是不付费而取得了垄断风景观赏点的权力。说不付费其实也不然。按照寻租经济学的理论,垄断市场是被人为制造出来,因为垄断可以带来租金。寻租的经营者只是管制的需求者,而管制的形成以及租金的实现还需要另外一方的配合,那就是管制的供给者,也就是设租者。通过建立管制,构建出垄断的市场结构,寻租者和设租者就可以共同瓜分其间形成的租金。这就是傲慢而猖狂的资本侵蚀公共权力的秘密。

公共权力本来是公共资源的保护者和公共利益的维护者,如果公共权力机构放弃了自己的职责,或者玩忽职守,这当然意味着资本对公共权力的侵蚀。资本总是逐利的,资本总是胆大妄为无所顾忌的。资本有多大的实力,就有多大的破坏社会规范,破坏自然法则的力量。一个社会的健康的发展,需要某种对抗资本的制衡力量。在傲慢的资本猖狂地侵蚀公共资源,危害公共利益的时候,正需要公共权力机构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我们的现实中,权力与资本的合流在隐蔽和公开中成为常态。很多情况下,公共权力成为资本的开路先锋。公共权力不是被侵蚀了,而是主动与资本同流合污了。这样的判断似乎是纯粹的猜度,但事实如何,所有人心知肚明。

 离开玉几岛,离开双廊,没有一点留恋。这个地方果然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一个投机者,一个暴发户,没有修养,没有灵魂。

2016/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