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这是笔者今年清明节回乡有感于湖南邵阳老家所写的文字。虽然写的是江子冲,但折射的是许多农村,相信每一个从农村走出的人读后都有体会。考虑到原文较长,分成上下两篇刊出,此为上篇。欢迎大家批评指正,并为农村的未来出谋划策。
文/陈胜乔(微信公众号:狐说天下)
汽车开动了,老家在后退。如黛青山,茂密树林,清澈明亮的小溪,还有那白墙青瓦的老屋,随着车轮不断向前,慢慢变成模糊图画,从视野里消失了。
这是湖南邵阳的一个普通山村,名叫江子冲,隶属于林场。从地理、交通位置看,它坐落在衡邵交界处皇帝岭连绵群山的峡谷之中,距简家陇镇高桥街3公里,离邵东县城30公里,属于湘中地区的宜居乡村。
小时候,父亲对我讲,江子冲最初叫江氏冲,这里原本住着姓江的人氏,只是不知何故,在清朝我们陈氏祖先到此定居时,江姓已无繁衍,但村子的名字流传下来。之后一百多年,江氏冲虽然口口相传,但最终变成了与之近音的江子冲,以至很少再有人知道它本来的名字。岁月的力量一竟如此。
客观而言,江子冲这个名字比江氏冲更贴合村子的实际。因为沿着村口往里走,两侧山峰高耸入云,山上长满青松翠竹,整条峡谷弯曲幽深,一条小溪从峡谷深处发源,静静流向山外世界。这条小溪,属于湘江一级支流蒸水河的源头之一,说它是江之子名符其实。
如果是远道来的城里人,初次到江子冲,会被这里的风景吸引。这是一块尚有原始气息的土地,除了一条弯曲的水泥公路通向村里和散布于公路两旁的民居,鲜见现代工业文明。在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钢筋水泥丛林,没有“三废”污染,有的是连绵青山,潺潺溪水,和高浓度负离子空气。偶尔到这里小住,仿佛进入陶渊明笔下的世界,曲径通幽,别有天地,恬静自得。
作为从小生长于斯的游子,江子冲于我,远望是风景,走近是生活:一方面它是生养过我的地方,这里有我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每次身居异乡回望,总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一方面它与许多地方的农村一样,虽然山清水秀,但土地贫瘠,幼时生活的艰辛让我刻骨铭心,即使是经济大为改善的今天,它依然存在触目惊心的问题,让我在爱她的同时,又颇感无奈。
江子冲有百余亩水田,多数分布于峡谷中的小溪旁边,也有一部分位于山涧之中,以梯田形式存在。除了水田,还有几百亩旱地,大部分位于峡谷半山腰之上,也有小部分位于房前屋后。水田主要栽种水稻,旱地则主要栽种红薯,以及花生、玉米、高梁、蔬菜等。高山、峡谷、梯田、旱地、小溪,以及善良淳朴的村民,在画家笔下,会构成绝妙的山水丹青,但对当地村民而言,山高路远坡陡却使稼穑徒增艰难,甚少诗意。
1990年代以前的江子冲,全村常住人口有三四百人,人们甚少外出打工,土地是安身立命之本。为了土地,大家经常发生脸红脖子粗的事。我至今记得父亲和二伯父吵架的事:那时,父亲因为负责牵头为村里修公路,按照规划,公路要从我们院子前经过占用二伯父的一小块土地,为此,平时几乎没与父亲红过脸的二伯父对父亲大动肝火,说父亲拿他的土地给公家送人情,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激烈争论,差点翻脸。当时年少的我看着两位老兄弟大声争吵,既心惊胆战,又难以理解,直至成年以后,才明白在那个惟土地才能安身立命的年代,每寸土地对农民的重要性。
记忆里,老家最辛苦要数“双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时节。农历六月是最热的时候,我们通常清晨五点多钟起床割稻子,到八点多钟才回家吃早饭,吃完早饭忙着打禾、担谷、挖田、插秧,一直干到中午再回家吃中饭。中午只休息一两个小时,大约三点钟不到出门,此时烈日当头,空气犹如蒸笼,置身田中,双脚犹如泡在开水里。就这样,在皮肤几乎被晒裂的太阳底下,一直干到太阳下山才回家吃晚饭。吃完晚饭,还要乘着月光用风车车谷,收粮入仓,临近子夜才能睡觉。一天下来,劳动时间达十五六个小时,经常累得腰酸背痛,骨头散架,那种苦只有亲身经历才有体会。
“双抢”中,给我深刻印象的是插秧。稻田收割之后,父亲吆喝着家里的黄牛翻耕稻田并将之整理得波平如镜,我和妈妈、姐姐担着秧苗走向田间,几个人一字排开,相互默契配合插秧。你追我赶中,一兜兜秧苗被我们轻快地插入田中,仿佛绿色仙子一行行一排排降至凡间,使田间充满绿意。这样的描绘听起来富有诗情,真实情况则是:插秧是件极艰辛的活,不仅要脸向泥巴背朝天如鸡啄米般重复劳动,还要时刻提防无孔不入的蚂蟥。每当想起弯腰弓背的痛苦,以及蚂蟥叮脚鲜血直流,都心有余悸。
在山上栽种红薯等农作物亦很辛苦,播种时挑肥担粪上山犹如攀登天梯,每向上走一步都极费力气;收获时挑着百余斤的担子下山,走在又陡又滑的山路上,双腿常常发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虽然辛苦如斯,但在当时,人们始终无法摆脱贫困命运,一年到头下来,大部分人家只能勉强糊口,几乎没有存款。这是包括我父母在内的许多村民经常教育子女必须努力读书,或通过参军来改变命运的主要原因。
19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开始推行,村里人逐渐外出打工,昔日视为命根的土地渐渐不再受重视。最初十几年,还有一些老人坚持耕种,近几年,随着这一代人慢慢凋零,年轻人几乎没有人愿意留在老家种田,以致越来越多的田地被抛荒。我每次回乡探亲,都会看到很多田地长满荒草,形如荒漠。问及抛荒的原因,答案是种田的收益远比打工差,如今一个壮劳动力打工一天能挣180元左右,一年毛收入有四五万元,如果换作种田,一年累死累活不会超过3万元,还没有扣除买种子、化肥的钱。
在政府扶助下,江子冲亦有变化,典型是通了高压电,修了水泥路,接通了自来水,老家院子的公共屋场坪也用混凝土进行了硬化。一些扶贫单位也不时给村民送来果树苗、药材苗、猪崽、羊崽等,帮助大家脱贫致富。此外,也有一部分乡亲通过搞建筑、打工等走上致富之路,一些人回家修建了漂亮的新屋。这使得整个村子较改革开放前发生显著变化,成为林场几个村中的佼佼者。
然而,与发达农村相比,江子冲仍然谈不上富裕富足,最大问题是村里没有企业、包括能产生经济增加值的手工作坊,大部分村民因此无法留在家里工作生活,除了外出打工,别无他途。这导致产生农村常见的两大问题: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社会问题。(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