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兄弟们
爷爷去世时我5岁,至今已41年矣。依稀记得爷爷叫我小嘎子,说我的第一声啼哭就和他对脾气,三天两头给我买饼子吃。我已记不清爷爷去世那年是毛主席去世还是蒋介石去世,今天问了母亲,说是那年我5虚岁、4周岁,就是与蒋去世同一年无疑了。
爷爷的病是急病。一发病就开始送医院,到了医院就不行了。据说爷爷从来不病,一病,即逝。他是练武功的人,身体底子好。我还能记得爷爷常在院子里打拳,也时不时有人来跟他学着比划三招两式。在村子里算是个很有江湖地位的人了。
爷爷本是走南闯北说书的江湖艺人。在那个乱世里谋生不易,更需要抱团取暖。他从老家河北大名县走出来,与一帮兄弟们聚集在临汾城内,以说书卖艺为生。临汾解放后,兄弟们各自飘零,四散安家。当时爷爷有十三个结拜兄弟,他排老二。老大据说到了临钢,后来文革时期被斗得很惨。有三个是国军小长官,去了台湾。我爷爷和老六、老十三在羊獬村这个临汾北边的村子安了家。其他的兄弟们也大多在临汾城周边的一些村子落户。
我们村名叫羊獬村,得名自尧帝。据说上古时期尧帝从都城平阳(今临汾)向北出巡,路经此地(当时好像叫什么北周庄村),看见羊在生小羊羔,生出的却是獬,一种可以识忠奸辨善恶的神兽。尧帝认定此地天降祥瑞,是风水宝地,遂设行宫,将家眷迁于此,并将村子易名为羊獬村。“羊生獬处是家乡,嫉恶如仇本寻常”,这是我曾经写过的一句诗。獬,史称皋陶曾以之断狱,据考证,中国法制史与此有一定渊源。我们村与万安镇一带因尧舜二帝姻亲关系的传说,年年走动,代代传承,据说已有数千年历史。“尧天舜日万口传,娥皇女英美婵娟。舜耕历山尧访贤,神亲迎送五千年”。爷爷和他的兄弟们选择在这样一个历史名村安居,也可算得上是很有眼光的了。
今天的我们已很难理解那个时代。爷爷有一儿一女,因为抽大烟,把儿子卖到了榆次,把女儿卖到了洪洞的赵城。大约是四处漂流,一路走一路抽吧。父亲是给舅舅过继,那已是解放之后的事了。如今在榆次的我这位伯父已逝,在洪洞的这位姑姑也已年老。奶奶是一个谜。不知她家是哪里,经历如何,又是怎样跟了爷爷。她终生无子女,识文断字,侠义心肠,据说少小离家,从未回去过。她会祖传正骨手艺,造福四方邻里,显然是大家闺秀。她从不谈自己的家乡和父母,有次病中告诉我是东北还是河北一个叫什么香河的地方,她父亲叫什么胖子。后来我查地图,不明所以。我推测应当是黑龙江省,九一八之后就出来了,那时奶奶15岁。奶奶说她曾经救治过大量的伤兵,曾经从无数个死尸上走过,参加牺盟会,在临汾西山各县穿梭,还当过妇救会主任,是个很有故事的人。村里有个姑姑,是奶奶的干女儿。村里人都说她是奶奶的丫环,奶奶曾是国民党军官太太。我没敢问过。如今奶奶去世也已经八年了。爷爷奶奶所处的那个古老荒凉的时代,渐行渐远。
奶奶在世时是个灵魂人物。是我们家的灵魂,也是包括六爷爷、十三爷爷等在内的爷爷整个兄弟圈儿的重要灵魂人物。六爷爷过世也是很早的事了,大约是我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那时六奶奶早已先去。十三爷爷过世则是近七八年的事。如今十三奶奶还在苟活着,神志时好时坏,我每年见一次要给她一些钱,去年以后就不再给,因为她已不再识得钱了。
十三爷爷我叫姥爷。十三奶奶又是我母亲的亲姑姑,算是亲上加亲吧。母亲身世凄苦,从小跟姑姑从河南来到山西,从没享过福。十三奶奶我叫姥姥。姥姥子女多,林子大了,鸟儿也就杂了。母亲年长,勤快、能干、心善、要强,亲戚之间有些亲,有些疏,凭内心召唤处世就很好了,管不了太多。姥爷的死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是自戕,是为了自尊和不拖累后辈,自己将自己的生命了结。姥姥或许是因此受了惊吓,神志受到了影响。关于姥姥的养老问题,如今似在上演墙头记,一叹。可见子女多并非就好,一子顶千棍,也是有些道理的。
六爷爷一脉的后人是最有出息的。爷爷的兄弟们四散后,有些又是有工作单位的,这令我不解。十三爷爷(也就是姥爷)的工作在洪洞县文化局。六爷爷的工作在临汾市冷库,好像在侯马市也干过。他去世时从冷库运来很多冰块,我那会儿十来岁,感觉很好奇,村里人也都觉得好高大上。六爷爷的儿子我叫伯父,是我们这一方的大人物、知名教育人士,曾经当过甘亭联校的校长。书法好,威望高,对我颇有教益。在所有第二代中他是最长者。小时候带妹妹们去给伯父拜年,是我每年春节必做的一个功课。
六爷爷的长孙叫临生,长孙女叫临平,次孙女叫临洪,可见回归临汾工作对于在战乱中从临汾撤离走散的老辈们而言是多么重要,其内心是如何的喜悦。到了生第四个孙辈时就比较淡了,叫云生,大我99天,同岁。
临生哥的经历也很传奇。喜欢文艺,吹拉弹唱,风风火火。上了银校,进了工行,娶了本村首富的女儿,一时风光无限。做过好几个支行的行长,做过会计科长、科技科长,如今已是退二线或者内退了。我刚到晋城时,他曾介绍我认识了一位良师益友,对我的职业生涯成长帮助很大。转眼间,这已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
昨天临汾因单双号限行,只可以走单号的车,我电云生,问他是单号还是双号。恰恰去广州了,不在。世交的淳厚性即在于此:不联系,不见面,但一旦有事,这关系一直在,不会淡。你无需计较谁高兴不高兴,礼数到还是不到。
老百姓的生活琐碎、艰辛,有太多的酸甜苦辣和说不清道不明。我有时候想,放下,看淡,可能很重要。爷爷和他的兄弟们曾经情同手足,现在到了第三代、第四代,有些亲亲疏疏,有些七嘴八舌,那也很正常。一些相互间的走动可能也慢慢地少了,有些后辈相互间甚至无由见面或相识了,不必勉强。毕竟,爷爷已经离世41年了。历史是真实存在,回想历史是幸福的。
明天,我一定在爷爷奶奶的墓前,把我写的碑文再仔细看看。
(2016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