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苦禅:怀念恩师张宪尧先生


怀念恩师张宪尧先生
                                                   吴苦禅
 
从今年429日那天起,命运注定我再也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见到恩师张先生了!屈指算来,自1997年先生从台州学院退休回温州老家,19年恍如隔世,他的学生们有19年不能在临海见到先生那总是微笑着的温和面容了。先生离近退休的那些年月,我正在以一个政治贱民的身份,为一家大小的三餐蹬着黄包车辗转于临海的大街小巷,辛苦之余,人生聊可安慰的是晚上常常可以到八仙岩下的台州学院宿舍先生家中聊聊,这里没有世俗的冷眼和顾忌,有的是一如既往的关怀和彼此心灵上的融和。可是先生退休回温州的时候,我却一无所知,甚至从来也没有想到,他已到了将近退休的年龄。为此我内心一直负疚不安——先生离开工作了三十几年的第二故乡时,我为什么竟没有去送送他呢?不知他临走时怀着怎样的心情?……直到十年以后,2006年高中毕业40周年同学会上,才再次见到了先生那依然微笑着的温和面容。同学会结束以后,我在三楼饭店特地为他设置了一桌薄宴,宴前他和几个高中老同学来我家少憩,闲聊之中,发现他的腿已有水肿,不像从前那样能走路了,心里难忍一阵隐痛……上苍无眼,谁能预料,那竟是此生我与恩师的最后一次见面!今年春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先生身体不好,得病住院了,大概得的是腿病。此后就一直惦记着,准备约几个同学到温州看看,可是一直犹豫不决,私下在等待方便的时机,可是等到的却是五一节前夕的噩耗!
 
张先生长我11岁,如父如兄。他生于1936年,1960年毕业于杭州大学教育系,分配到临海一中(台州中学)任语文教师,先教了三年初中,1963年开始教高中,担任我们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除了初中毕业于本校的,我们班级的所有其他同学,当年对先生印象最深的是,高一刚入学报到时,这位过去从未见过面的老师,居然能够一眼认出自己,叫出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这使得我们每一个人都觉得班主任似乎特别看重自己,对他有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当年我作为团员是提前几天入学的,记得父亲挑着行李送我来校那天,在校门口通往教学楼的路上遇到一位年青教师,温和地微笑着迎上前来叫道:吴高兴!口气就像已经相熟多年的师长。他主动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把我带到底楼西头的第一间教室,我顿时感到一股暖流融贯全身,心中却颇感诧异:老师第一次见面怎么就认得我呢?或许因为我是团员?事隔多年以后,同学们每有议论,我才得知,早在我们入学以前,先生就把全班每一个同学的照片都认熟了,所以第一次见面就能叫出你的名字。
 
悠悠高中岁月,记忆已经遥远,但一幕幕往事历历如昨……我读书时一直喜欢熄灯后谈天说地,有时还要故意说些刺激性的话激发一伙人的聊兴,读高中时同样如此。有一天夜里,熄灯铃响了好久,我与一伙同学却谈兴正浓,这时有人提醒说:别说话了,可能有人站在门外偷听。我居然毫无顾忌地戏言:谁站在门外偷听就把谁当狗打死!刺激得一伙人更加兴奋,这时恰巧先生进来了,我们马上沉寂了下来,但我心里仍然忐忑不安,担心那句骂人的话被先生听见。第二天果不其然。先生把我们几个熄灯后哄闹的同学叫到他的寝室,一个不少,也一个不多——这说明我昨晚的话肯定让他听到了。我一直印象很深,先生的宿舍是一座旧楼房二楼楼梯口的一个房间,桌子上总放着堆积如山的作文簿和语文作业本。我们一进门,先生就客客气气地请我们坐下,这时我和其他几个同学倒很乖觉地坐下了,唯有G君平时比较安份守纪却脾气有点倔,大概因为此次犯规是因我的煽动,或者昨晚提醒门外有人偷听,劝大家不要再说话的正是G君,心有委屈,先生和颜悦色再三请他坐下,他偏不肯坐,一向温良恭俭让的先生突然大吼一声:坐下!”G君这才坐了下来。我本以为必遭先生狠狠训斥,谁知他却不愠不火,对待我们似客非客,仿佛顾左右而言他,对我那近乎骂人的话连提也没有提起,这使我愈觉自己对不起先生。先生温存婉转的说了我们几句以后,就让我们回班级了,这使得大家都觉得内心有愧……
 
直到现在,先生已经离世,已届古稀之年的我才省悟到:当年先生为什么不按惯例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而要叫到他的寝室里去谈话?这肯定有他的良苦用心——他是怕伤着我们这些正处于成长期的十六七岁青少年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小心避免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我们。当年在寝室的管理上,可能是先生费心最多的,这可以从先生当年亲笔所写的一篇短文中窥一斑而见全豹,这是我们读高二时先生自己贴到教室后面壁报栏上的,不知是何缘由,当年竟被我收藏下来,并珍藏至今。那是一页方格稿子,标题是用红墨水写的《我也讲几句》,内容是用蓝墨水写的,五十多年后的今天,那娟秀的字迹依然清晰,文字不长,特此全文引录如下:
 
                      我也讲几句
YYL对吴高兴和WYX的批评很中肯。这一次吴高兴接受批评的态度也较好。昨天,我曾对WYX提出口头批评,他也愉快地接受了。象这样的批评和自我批评在我们班里越来越多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的集体在革命化的道路上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小寝室在就寝以后的纪律确实坏,每每在息灯之后,还有人高声谈话,或作无聊之谈天,或作无端之争论,或作无嵇之猜测,妨碍团结,影响学习。虽经多次指出,但是明知故犯。在小寝室的门上曾写着八个大字,曰禁止讲话,不准打门。这不是警戒自己的座右铭,而是对批评监督者发出的禁令。这样,小寝室在一个时期内就成为闭关自守,不受约束的独立王国,超脱凡界,自得其乐的世外桃源
 
YYL在批评中指出HZL常常很迟才回到寝室是不对的,同样是违反紀律的行为,我很同意这批评。一切损害集体利益的行为我们都要反对和制止。
 
吴高兴作自我批评的那段文字引起了议论,有的同学疑心话中带刺,不够诚恳。其实不一定是这样。引起同学误解的原因是吴高兴不适当地运用了反语、曲笔等,因此含意隐晦,文字艰涩。这是文风问题,作检讨文章就不能用这种笔法,否则就会令人费解甚至可能引起误解。由此可见,写文章要注意内容和形式的统一。
 
张宪尧   1965.6.29
 
象我这样天性自由散漫,说话没有顾忌的学生,如果遇到一个性格规板、习惯于例行公事的班主任,就很难有亲近的师生关系,从而缺乏一种心灵成长所必需的爱的感受。幸运的是,我这个农家子弟,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虽然一直不守纪律,说话随便,却总被班主任注入爱心,一直在爱的氛围中成长。天真单纯的青少年不谙世事,但对爱的感受却是最敏感无误的,高一高二两年,我和其他同学一样,一直沐浴在先生的爱心中。
 
爱是最能牵动人心的。高二结束时,学校领导决定调任张先生为高一(2)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直到2006年高中毕业四十周年同学会时,我当面问先生为什么要调任他班,这才知道,学校领导为了加强对高三的管理,按照当时的观念,高三班主任必须是党员,但先生不是党员。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这个原因,一听说先生要调到别班去了,同学们都恋恋不舍,甚至向学校领导提出留任先生的请求。此时,一向自由放任的我对先生倍感留恋,特意买了一本封面印有圆月字样的笔记本私下送给先生作为留念,并在笔记本上写了篇送别序言。事隔半个多世纪,笔记本原物已无从查考,但写在一页练习本上的那篇小序的草稿我还保存着,如今纸页已经皱巴巴的,天头和地边都已卷曲,但用钢笔写的文字还是完整的,而且清晰可辨。纸页的一面是送别序言,另一面写着:
 
买一本《圆月》笔记本送给张先生,第一页空白,第二页写上送给班主任张先生留作紀念   学生吴高兴” 第三页:序
 
从这几句话的内容看,应该属于我事先郑重拟定的计划,可见这件事在我心中的分量。我现在还保存着一本当年抄写俄语单词的《圆月》笔记本,棕色的硬封面上用凹凸的阴阳体画着圆月中的一只小松鼠,下配同样的阴阳体圆月两字,质朴而典雅,这种笔记本应属我当时的最爱。以此送别眼看就要离任的先生,并且还要精心拟定一篇送别序言,可见我与先生的感情之深。
 
我现在重读自己当年写下的送别序言,仍然有一股浓烈的情绪在全身涌动,郁郁乎沛然难以释怀:
 
我很留恋张先生,希望同他相处到毕业。不幸他调到别班去了,这是多么不愿意而又无奈的事啊。我犹如幼儿园里的娃娃离开了他的温柔的阿姨,怎能不觉得凄然!
 
以前,我有难事就找他商量,有疑问就请他解释,有不平就向他倾诉;我走了岐路,自然有他指正。只要我犯了错误,被他知道了,他就惦记着,寝食不宁,总是苦费心机诱我改正。这,我知道的。然而我对他很不尊敬,常常跟他顶牛,把他的中肯的批评顶回去。现在,我悔了,然而悔之晚矣!
 
有人说:张先生特别宠爱吴高兴。我觉得这话只对三分之一。他确实爱我,但是并非无原则的宠爱;他特别爱我,但是也特别爱其他同学。其实,我们全班同学,不都是得了张先生的吗?只是有些人不觉得罢了。
 
…………
 
张先生给我以无穷无尽的爱,这是政治上的爱,这爱是永久的,是难忘的,给人以鼓舞力量。张先生从心底里爱我,我也从心底里爱张先生。我要送给他一个高尚而最恰切的称呼:阿姨
 
吴高兴  一九六五..
 
序言的开首和结尾都以幼儿园的娃娃阿姨来比喻自己与先生的关系,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称班主任为阿姨,其情何堪,其爱何缘!草稿的落款时间是八月,八月份已经放假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学校没有回家,或许马上要升入高三了,暑期要预热。在这种寒窗苦读的日子里,先生如父如母,以其无形无私的爱在温暖着我们的心。
 
先生不仅爱我们,而且洞悉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先生担任班主任的两年,每学期的成绩报告单操行评语栏上那些词斟句酌的文字,我总是读了又读,仿佛婴儿在吮吸着母亲的乳汁。我至今记忆犹深,高一第一学期的评语,开头第一句就直指我的性格特征:酷爱文艺,富于幻想,那隽秀的笔迹,五十多年来一直镂刻在我心中,没有因为时间的冲刷而变得淡漠。酷爱文艺,富于幻想,这确实准确地概括了我青少年时代的个性特点。我至今还珍藏着一本买来时纸页就已发黄的《攷正古文观止》,这是民国时期由春明书店出版的言文对照读物,是我从解放街(紫阳街)的旧书摊上买的,三年高中的午休时间,我基本上是伴随着这本发黄的旧书度过的。
 
如果说领导对属下要知人善任,那么,教师对学生就应知人善育。常言道,性格即命运。富于幻想堪称我毕生的性格特征,先生深知这既是我的优点,也是我的弱点。记得有一次先生课余跟同学们聊天,他一个个指出其性格特征和将来可能的命运,谈到我,他笑眯眯的说:吴高兴富有理想,但做事冲动,过于鲁莽,有时甚至乱戳,将来弄得好可以做大事,弄不好会有麻烦。仿佛是先知对俄狄浦斯的预言,在后来的十年动乱和那场讳莫如深的历史悲剧中,我的遭际正好应验了先生当年对我的忧虑。
 
先生上课,从语言到板书,最大的特点是规范。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在我心中,当年我们能用准确的普通话背诵如流的《师说》,这开篇第一句正好概括了先生的一生。课内课外,先生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们来自台州各县,大部分是农家子弟,各操各的口音,但在先生的示范和带动下,人人养成了用普通话朗读课文的习惯,哪怕是诘屈聱牙的古文,也能用普通话读得朗朗上口。越是出色的语文教师,越是会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教学个性雕刻到学生的记忆中,令人终生难忘。由于古文的篇幅较短,容易熟读和背诵,这些经典无不以先生当年朗读时的鲜明节奏感和表情留在我的记忆中。在我的一生中,只要读起先生当年教过的文章,他的音容笑貌就会立即浮现在眼前。
 
先生不仅普通话说得漂亮,字也写得像他的人一样清秀,班里很多同学,都有意识地模仿他的张体字,不同程度地受到他的影响,其中有几个还学得维妙维肖。先生不仅语文课上得出色,故事也讲得出色。后来的革命样板戏京剧《红灯记》的原著《自有后来人》的故事,一直在激励着我不屈不挠地走在人生的路上。
 
先生教的是语文,最重视的却是其他各科老师在我们心中的形象。从他口中,我们得知化学老师张槐生先生曾经是共产国际的代表,代数老师、数学教研组长葛新民先生靠自学成为数学教学权威,解释几何老师许燕礼先生曾经是大学数学系的讲师,物理老师陈建元先生是旧浙江大学的高材生……几乎每个任课教师,先生都要挖掘其权威和闪光之处向我们渲染。特别令人难忘的是,高二将要结束升入高三,在先生即将离任时,他又特地向我们介绍即将到任的语文老师应普汉先生,说应先生是古典文学的权威,年轻时出过书——那时候出书可是成名成家的标志,并非像现在这样,只要出得起钱,人人可以出书。自己马上就要离任了,关注的却是自己离任以后学生的学习心态,宣传的是接任教师的学术威望,除了父母,谁能有这种牵挂?每每回想起这些往事,我总深切感受到,不被学生崇拜的老师决不是好老师,不崇拜老师的学生也算不上好学生,当年我们这些莘莘学子,正是怀着对老师们的崇拜之情而奋发读书的——想必先生那时就已得此教育之真谛。由此我进一步想到,能够使学生崇拜所有任课教师的教师,乃是好老师中最好的老师。
 
高中毕业以后,无论是风云激荡的文革时期,还是此后坎坷不平的漫漫人生路上,我一直与先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当年我在困窘的生活中结婚,在城关南门安乐天饭店摆了一桌寒伧的婚宴,先生是寥寥在列的至亲好友之一。世海沧桑,每有困惑,必进城找先生渲泄。在乡下教书的那些年头,除了多次带同事兼好友到临海一中听先生的语文课,节假日我经常独自一人进城与先生海聊,诉说人生的追求和不如意,讨教未来的奋斗之道。那时候师母臧先生也已从乡下调入一中,他俩住在靠近校门口一幢简易砖瓦房的二楼,厨房却按在附近的一排平房里。我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那时候却乏书可读,尤其是文学作品,哪怕是唐诗宋词,也只能抄在笔记本上,犹忆当年,有一次曾与先生谈及此事,先生迟疑片刻,翻了翻旁边的书架,即赠我一书,乃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一册)——从扉页的署名知道,那是师母臧翠莲先生的书,同页有我自己的受赠留言:张宪尧先生赠送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三日,今日重看这些昔年陈迹,不免又勾起对先生的无尽思念……
 
1980年初春我调入临海二中(回浦中学)以后,与先生交往的机会就更多了。我来先生处决非临事的功利之求,而完全是心灵的需求,在那个历史航向已经转变而民智尚未开启的年代,是先生告诉我,西方国家没有政治犯,只要不打不砸,任何政治活动不构成犯罪……在八十年代末期那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里,有一天街头偶遇先生,惯常总是一脸微笑的先生,此时沉重而深情地对我说:高兴,现在你要注意保护自己!时至今日,每每想到此情此景,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如今,先生走了,无可奈何地走了!出殡那天,一个天色暗淡的凌晨,师母携子女簇拥着先生依然微笑着的遗像,显得有点冷清和寥落的送殡队伍默默跟在后面,没有大吹大擂的世俗张扬,只有如诉如泣的丝丝哀乐,在默送着一颗高尚的灵魂走向天堂……
 
在追悼会上,他的大儿子,一如他父亲一样温厚的师弟张帆咽哽着说:父亲教了一辈子书,虽然只是个教书匠,但他能够问心无愧的是,从没有误人子弟……”
 
在此以前,在接到先生噩耗的当夜,我辗转难眠,拟就了一副輓联:
 
温良恭俭让堪称杏坛师表
仁义礼智信自为门生楷模
横批:人天两隔
 
专此秉告天堂里的先生:我谨以此联和此文,报答您如山的师恩!
 
草于2016627日,28日修改。71日改定于临海西城下近江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