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天堂里不用应酬——致远去的胞弟


天堂里不用应酬

——致远去的胞弟

/潘国尧

胞弟过世快两年了。

年关临近,对亲人的思念一日甚过一日,这大概就是人进入中老年的显著标志之一吧,就是过去的事忘不掉,眼前的事记不住。

但是亲人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地离你而去,这是没办法的,你最后也一定会成为离开亲人的一员。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谁都没有例外。

但在短短的十多年中,有包括父母在内的四位亲人先后离去,这个打击确实够厉害,虽然父母也没能坚持到70岁,好歹也算终老。可是,胞弟,才50出头,就这样走了?说时间是疗伤的良药,可是这一年多来,我为何总是难以摆脱胞弟的离去所带来的痛楚呢?

似乎是对自己的未来有所预料,2015年的春节,胞弟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不回老家过春节。我说放假也就那么几天,路实在是太远,来去不方便。胞弟知道我的难处,也没责备我,只是说,方便的时候来聚聚吧。我说,你反正平时也在北方,要不哥俩在北京聚聚吧。胞弟顿了顿说:我一定会来看你的,但是你都不会知道我什么时候来!

真是一语成谶,一个多月后,他就走了,现在倒是梦中常来看我了。

这些年在外面混,因为坚守着自己的某种理想,加上房贷等因素,手头几乎没有宽裕的时候,老实说,春节不回老家,多半是因为不愿花钱。如果预料到是这个结局,那我宁可把房子卖掉也得回去的!但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平时,就是电话也很少跟他沟通,以往打电话,往往就是关心我的职业情况,最近两年,哥俩只要一通话,就是没完没了地要彼此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但是他依然没听我的,依然在喝酒。

胞弟没法不喝酒,他被他的那个企业外派到了北方的分公司做管理,那边的男人我很清楚,劝酒有一套,胞弟又是个实诚人,也爱说话,喝多了就豪情万丈。喝完后却是后患无穷。因为老父亲年轻时就有三高症状,我们兄弟几个都多少遗传了这个病根。

早在30岁左右的时候,医生就嘱我要控制烟酒,但是我没怎么当回事,依旧胡喝海吃,以致40出头后三高症状已经十分严重。此后我果断戒掉烟酒。干我这行的,这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我坚持过来了。与生命相比,那些东西实在不怎么的。不是我怕死,但是真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得耗着。

我就常常在电话里跟胞弟说我的例子,希望他也能戒掉这些毒药一样的东西。但是胞弟每次总是说,生死就那么回事,不怕,该喝还得喝。

在胞弟两周年忌日很快就要到来的时候,有几件事还是要提一提,算是给他年前的祭奠吧。

那还是我读初中胞弟读小学的时候吧,家里圈养了几只羊,那时生产队里的那些田地周围的杂草都被收拾的很干净,没办法,哥俩只能去杭州湾滩涂上打水草。滩涂大,水草丰茂,每次总能挑一担回来,够羊吃几天。那天专心致志地拔着水草,没去关注潮水的涨落,等到发现涨潮时,水已经漫过了大片的水草地。我挑起担子就跑,胞弟背着一草篓水草紧紧跟上,但是水中跑不快,胞弟才十岁左右,我叫他赶紧把草篓中的水草都倒掉,但他死活不愿,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把一担水草倒掉,操起空筐先逃,我的想法是,等我到了岸上,放下箩筐再来接他,因为我是在潮水中混大的,水性不是一般的好,再大的潮水我都不怕。

谁知道我上岸时,潮水已经把胞弟整个包围了,我大声叫他扔掉草篓子,但胞弟就是不松手。我赶紧跳入水中,抱住胞弟和草篓子一起拉到了岸边。胞弟软瘫在堤石上,但是手里紧紧地抱着那筐水草,还埋怨我一担水草都白搭了。

这事我回家没跟母亲说,许多年后,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这个话题总是要提一提,每次,胞弟总是说:二棺材是个赊哥(意为不聚财),而我总说他是要财不要命。每当这个时候,总是最快乐的时候,胞弟开心了,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端起酒碗:来,二棺材,干了。

说起胞弟的酒量,跟我也有关系,他在刚顶替父亲的水手职位时,是滴酒不沾的,但那时我已经在老家的一所中学教书了。胞弟每次上岸,总是要到学校来看我,每次来,哥俩总要去镇上的一个小酒馆吃饭,一开始,是让他喝点啤酒,我喝黄酒,后来,我就给他倒一点点黄酒,再后来是一碗一碗的倒,再后来,我喝白酒,他也喝白酒,我喝多少,他也喝多少。如果知道以后他会嗜酒如命,打死我也不劝他喝酒的。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1979年,我在县中读高复班。那时,胞弟初中毕业没再往上读,在村里干农活。有一天,他竟然骑自行车到学校来看我,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骑车的?他说刚学会。我看到胞弟的裤腿上都是泥土,穿着的塑料拖鞋上还有血迹,我说你摔了多少跤?他说记不清了。随后就把一个装在布袋子里的大号陶瓷杯取出来交给我,我看到被塑料袋子裹着的杯子四周已经被里面的菜汁涂遍了。胞弟说,没事,杯子里都是肉,没摔坏。这个时候,我眼眶一热,但是忍住了。那一年,胞弟还没到15岁。

与胞弟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五年前的春节。胞兄在老家把老房子翻建成了三间三楼,给兄弟几个每家都安顿了一个房间,全家人很难得地聚在一起过年。自从父母过世以后,胞兄自觉担当起了家长的角色,新房子造好后要求以后每年都要去老家过年,说这就是祖屋了。祖上的牌位被安置在一个耳房里,过年每天都可以去给祖上烧香。

正月初三那一天,胞兄代表兄弟几个去看望当时还健在的老娘舅,胞弟本来是要去看望老丈人他们的,但是得知我初四要走,他就留下来了,说,我今天要陪老二好好唠唠。那天,中午的饭是他做的,他在胞兄过年的一大堆年货中淘出最好的东西,包括正宗的舟山带鱼,最好的红膏呛蟹,最新鲜的白切羊肉。老母亲在世时,厨艺十分了得,因为早年父亲在一个信用社做领导,母亲曾管过食堂,所以我们兄妹几个小时候多少在母亲那里都继承了一些厨艺。但是,以胞弟的手艺为最好。那天,他做的红烧带鱼真是好吃,一碗吃完了,他竟然又去做了一碗。我说不要做了,老大他们还要招待客人呢。胞弟说,顾不了那么多了,能吃一顿是一顿!

这竟然是胞弟和我吃的最后一顿饭!

饭后,胞弟要带我去看我们小时候住过的老宅,我说老宅不是已经被拆掉了吗?胞弟说,去看看也好,毕竟是我们生活过十多年的地方。但是,不知道怎么想的,他后来改主意了,说,还是带你去看看我们小时候割草过的那些地方吧。然后,胞弟就带着我和他二嫂子一起在村边的地头转了个遍,一边走,哥俩一边回忆小时候在这些地方发生过的一些趣事,包括在哪个河泥塘里抓过鱼,在哪块地里偷挖过地瓜,在那条田塍上抓过老鼠。那天哥俩很尽兴,第二天我要回杭州,胞弟执意要驾车送我到杭州,我说过年大家都忙,送到车站就行了。

在车站,哥俩互道珍重,竟然就此诀别!

前年过完年,321日,胞弟被家人从北方那个他工作的城市接到杭州的医院抢救,一大早,胞弟意识清晰,只是一直在唠叨,老二怎么还不来,想见见老二……在这之前两天,胞兄已经电话告诉我说,胞弟发生心肌梗塞,现在正在抢救,要我最好回杭州一趟。当时我手头正在做一个杂志的创刊号,老板要求月底前一定要出刊,实在无法分身。我给侄子打电话,问情况,侄子说,已经抢救过来了,医生说,过两天给他做个心脏搭桥手术。我想,胞弟的身体底子一直不错,这个手术应该能成功,等到杂志做好再说吧。但心里还是放不下,再三问侄子,侄子说,现在没多少问题。

这样我才没有立刻动身。

322日,早上10点左右,胞兄叫我立刻动身回老家,我说怎么回事?胞兄说,出院了,你赶紧去买票。别的,胞兄也说不出话来了,我听到胞兄的声音里有哭腔,就立刻掐了电话直奔高铁站。

后来听侄子说,322日早上,胞弟心情很好,在抢救室,面对着身上的许多管子和线路,他提出要喝点稀饭,家人给他喂了点稀饭,饭后他说要小便,老姐姐他们说就在床上小便吧,但是胞弟英雄一生,岂肯如此没面子的小解,竟然擅自拔掉了身上的所有管子,直起身要去厕所,一下子,血管爆裂了……

那一晚,在胞弟的灵前,我几次撩起白布看他,阵阵剧痛袭来,泪水不知流了多少。母亲走时,我哭了,父亲走时,我已经哭不出声了,但是在胞弟的灵前,我却无法自制:他怎么可以这么早就走了呢?

从入殓,到按惯例绕着村子送一圈,我始终不离胞弟半步,一直到把胞弟的灵柩抬到焚尸车上,我陪着胞弟走完最后一程。几个小时后,胞弟的骨灰就装在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里,他从此与我阴阳两界,我从此再也听不到他对我说:二棺材,来,干一碗!

愿胞弟在天堂里过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