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不娱乐都得死


 娱不娱乐都得死

——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读后

2017-11-25

媒体在塑造我们的思维形式和生活方式。

我们处在一个电视媒体主宰的时代,而电视媒体的功能就是娱乐。由于其强大的影响力,电视将整个世界娱乐化了。一切都以娱乐为宗旨,都以娱乐为标准,都通过娱乐来实现。我们在娱乐中生活,也在娱乐中毁灭。娱乐所毁灭的不仅是人成其为人的那种复杂性和深刻性,还有我们从历史中继承来的一切,以及我们原来可以期待的未来。历史将在娱乐中终结。在娱乐的世界里,我们将失去过去,也将失去未来。熊彼特说技术进步是“创造性毁灭”,在电视霸权的时代,技术进步创造的是娱乐,毁灭的是人自身。除非人的欲望消失,技术进步是不可逆转的,创造性毁灭也就是不可避免的。这些,就是我阅读尼尔·波兹曼的《娱乐至死》得到的最初印象。

媒介的性质影响我们的思维,塑造我们的生活。媒介是我们与世界连接的桥梁主体与客体之间信息交流的途径和工具。很显然,主体能够从客体中获取什么,取决于媒介的性质和功用。就像你用渔网从鱼塘里捞出来的是鱼而不是水一样。媒介的基本功能,当然是信息的传递或交流。对于人的生存和发展而言,信息同食物一样重要。在不同的时代,基于不同的技术发展和信息传递需要,人类发展出不同的媒介;这些不同的媒介,传递的是不同的信息,塑造着不同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印刷机带来的是工业时代的生活方式,而电视机带来的是后工业时代的生活方式。

 

波兹曼心目中的黄金时代,是印刷品主导媒介的时代。

在印刷时代,人们利用书籍来传承文化,交流信息,文字和书籍影响人们生命的方方面面。除了阅读,人们没有别的休闲和娱乐;于是,阅读成为人们生活的必须。利用文字和纸张,人们记日记,写家书,写了字的纸张还是可以用来糊墙。在波兹曼印象中的印刷王国美国,人们不仅广泛阅读书籍,还时兴演讲;难得的是,演讲中的思维和语气,都是书面形式的。即使是牧师的布道,以及政治家的竞选,也都是书面的语气。

在波兹曼看来,文字表达与口头表达是不一样的。话语随时产生又随时消失,而文字却可以留存下来。口头表达的东西是无法审视的,因为在你审视的时候,它不在眼前。而文字一旦留下来,就总可以放到眼前审视。所以,文字总是可以使我们的思维深入,并保持有序。波兹曼相信,文字表达带到给我们的,是严肃、理性、完整和深入。“媒介的形式偏好某些特殊的内容,从而能最终控制文化。”(P9)

书面的表达是清晰和明确的,是严肃而理性的;它就像文字本身一样,清清楚楚,排列整齐。思想观念一旦被文字记录,它就存在那里。所以,书面文字使我们慢下来,停下来,使我们能利用时间来思考,回顾,反省,使我们理解事物,了解交流对象同时也认识自身。也正是通过思考和交流,世界得以连接,社会得以构建。文字所构建的世界,严肃而确定,理性而有序。“书本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地把这个世界展示出来。在书本里,这个世界是严肃的,人们依据理性生活,通过富有逻辑的批评和其他方式不断完善自己。”(67)

从文字的出现到印刷时代的到来,经历了数千年的时间。在印刷时代,书籍和阅读才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没有古登堡就没有新教革命;没有新教革命,就没有信仰的自由;——按照韦伯的解释,也就没有资本主义精神的普及和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生。印刷革命所带来的阅读和书籍的成本的降低,使阅读和书籍不再属于那些知识贵族,贫民百姓也获得了书写和阅读的权力。但在这个书籍和阅读的世界里,知识还是被少数“贵族”所引导的;这些知识贵族因为知识的普及而获得了国王一样的荣耀。

1842年狄更斯访问美国。在这个印刷的王国,狄更斯受到了国王一样的拥戴。“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一个国王或皇帝有过这样的待遇……如果我乘坐马车,人群就会把车簇拥起来并送我回家;如果我进了剧院,所有人都会起立,然后音乐从头开始。”(42)只有在在印刷文化时代,狄更斯这样的写作者或知识分子才成为贵族,甚至国王,可以尽情享受时代的荣耀。这种荣耀也只有在印刷时代才存在。波兹曼写狄更斯的这段故事时,心里一定充满着荣耀,那是知识分子的荣耀;同时他的心里又是焦虑的,因为这种荣耀荣耀随着印刷时代的退隐和电视时代的到来而消失了。

书面文化或者印刷文化是对口头文化的替代,这是技术进步的结果,是文字发明和印刷术应用的结果。这样一个黄金时代的到来,同样是“创造性毁灭”的结果。书面文化和印刷文化确实带来了人类思维和行为方式的进步,但也确实破坏了口头文化,使口头文化时代的某些呈现方式趋于消失。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说,有了印刷机,这世上就不可能再有《伊利亚特》了;有了印刷机,那些吟唱和传说就可能要消失了。波兹曼也相信,印刷术树立了个体的现代意识,却毁灭了中世纪的集体感和统一感;印刷术创造了散文,却把诗歌变成一种奇异的及精英的表达方式;印刷术使现代科学成为可能,却把宗教情感变成了迷信;印刷术帮助了国家的成长,却把爱国主义变成了一种近乎致命的狭隘情感。(29)

 

文字和书籍不是媒介变化的终点。技术的进步在推动着媒介的进步,而媒介的发展也在创造中毁灭自身的基础。

十九世纪上半叶,电报和照相出现,媒介技术出现重大突破。伴随着电报的出现,新闻和报纸发展起来。电报消除了人们认识空间的限制,使信息成为商品。人们以往获取信息,只是因为有用;而在报纸和新闻的时代,兜售信息的人们,并不关注其有用与否,而是关注其是否有趣,是否能吸引人的注意力,进而刺激人们的购买欲。于是,报纸总是在挖掘那些无聊但有趣的东西。将无聊当成有趣,将有趣作为新闻,将新闻卖成商品,这就是报纸新闻时代的运作机制。

实际上,在工业化急速发展的时代,人们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生活的乐趣。机器推动着并规定着人们的生活方式,控制着人们的生活节律。人成为机器体系的构成部分,失去感知自己生命意义的能力。人们的生活由此变得紧张而压抑,琐碎而无聊。报纸或者新闻,作为无聊的贩卖者,就是用一种有形而有限的无聊来填充人们无形而无限的无聊。让人们暂时摆脱无聊,暂时体会一种无聊带来的充实,暂时感受到生命充实的意义。这就是报纸新闻存在的重要价值之一。这些无聊的东西实在毫无意义。新闻只是暂时利用了人们的破碎时间,暂时吸引了人们分散的注意力。那些东西容易被注意,也容易被遗忘。在瞬间的充实之后,人们又恢复空虚和无聊。

照片是吸引人们注意力的又一发明。图片使新闻生动,形象而多元化;图片的表达是形象而具体的,是充实是满溢的。图像的优点也是就是它的弱点。图像不能文字一样给人留下思考和想象的空间。新闻中图片的大量使用,进一步挤压了文字,挤压了想象和思考。于是,文字被边缘化,想象和思考也就被放逐了。工业化以来,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图片在新闻中的广泛应用,使这个世界更加破碎,更加难以黏合。

电视是工业化时代媒介的集大成者。工业时代新生的媒介所带来的那些变化,在电视文化中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凌乱而碎片,短暂而感性,肤浅而神经过敏,这就是电视的表达特点。“电视为电报和摄影术提供了最有力的表现形式,把图像和瞬息时刻的结合发挥到危险的完美境界,而且进入千家万户。”(85)为了吸引注意力,为了抓住眼球,电视将我们的世界塑造成一个充满娱乐而且只有娱乐的世界。

娱乐是电视的意识形态,所有内容都以娱乐的方式呈现出来。即使是屠杀和灾难电视新闻只会引起我们瞬间的感伤,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转移。因为电视需要人们不断转移注意力以持续关注电视本身,人们的情感和注意力需要随着电视节目的换挡而不断转移。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电视容不得沉溺,也容不得思考。沉溺和思考都需要时间,但不产生金钱而电视节目的每一分钟都是金钱。新闻节目是一种娱乐形式,而不是为了教育、反思或者净化灵魂。电视需要观众的思维永远是一张白纸,可方便电视人在上面任意涂抹。电视拒绝理性和思考,电视主张语无伦次和无聊琐碎电视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娱乐的声音。

电视要求于观众的只是收看电视台的生命在于收视率。正是电视的这种性质决定了必须舍弃思想,来迎合人们对视觉快感的最求即使是讨论严肃的时政,争论伦理和道德,“嘉宾”们的争论不是靠观点取胜,他们靠的是夸张的表达,洒脱的外形;他们提供给观众的,不是观点,而是效果在电视节目中,“我们的神父和总统,我们的医生和律师,我们的教育家和新闻播音员,大家都不再关心如何担起各自领域的职责,而是把更多的注意力转向了如何让自己变得更上镜。”103

电视时代的宗教,也都变了形。因为有太多的人长时间呆在电视机前,通过电视节目吸引人们信仰宗教成为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呆坐在电视机前的人们,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已经被电视机所塑造,他们已经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到任何一件事情上了。不过,没有关系。电视时代的宗教,不需要真的虔诚,只需要人们装得虔诚就可以了。传道者抓住那些老人和孩子,妇女和病患的心理,自然会有将他们引入宗教神殿的法宝。在娱乐节目中传播福音,或者将教义改编成音乐、戏剧或者杂耍,即使节目的内容是娱乐,只要有了宗教的一点点形式或者味道,目的也就算达到了。甚至,传教还可以与投资相结合,让上帝帮助人们发财,这是每一个潜在信徒都欢迎的事情。

电视时代的政治,也越来越具有商业化和娱乐化的特点。在竞选过程中,吸引人们注意力的,也就是选民们所在乎的,不再是知识和修养,政见和主张,阅历和能力,而是外在的形象,秀场的表演。一个人的政治主张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政治舞台上的表演者他受不受欢迎;一个人的治国能力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娴熟的表演能力。政治于是成为表演,“政治家原本可以表现才干和驾驭能力的领域已经从智慧变成了化妆术。”(4)

电视时代的教学也脱离了传授知识,探索真理的道路。教学就是要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就是要赢得学生和家长的欢心;教师的素质不在知识和素养,而在于表演的能力。重要的是要让学生满意,而不是成长;而让学生满意的法宝,就是制造快乐。教学越来越依赖电视,有人主张将所有可能的课程都改编成摇滚乐,或者制作成动漫。阅读和思考不再重要,甚至成为教学的敌人。因为阅读并不轻松,思考并不快乐。西塞罗说,教育的目的就是要让学生摆脱现实的奴役。电视时代的教学,所要摆脱的就是阅读和思考的奴役。——也就是要摆脱教学本身。

波兹曼对电视时代人们思维的碎片化和生活的娱乐化忧心忡忡。“这是一个没有连续性、没有意义的世界,一个不要求我们、也不允许我们做任何事的世界,一个像孩子们玩躲猫猫游戏那样完全独立封闭的世界。”(84)在这样一个世界,我们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历史。“表面温和的现代技术通过为民众提供一种政治形象、瞬间快乐和安慰疗法,能够同时有效地让历史销声匿迹。”(144)赫胥黎说,当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就离毁灭不远了。波兹曼很悲观地总结到,在电视时代,“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P4)

 

被波兹曼看成是电视时代的“灾难”的那些东西,碎片化和娱乐化,商业泛滥和神经过敏,确实是我们时代的典型特点。还好,波兹曼的书中还没有讨论到最近这些年才蔓延开来的智能手机。应该说,智能手机对人类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冲击,要远远超过电视,甚至要远远超过之前一切技术进步带来的影响的总和。要是波兹曼看到这一切,不知道要悲观失望到什么程度。其实,波兹曼的这种悲观是大可不必,甚至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碎片化和娱乐化,商业泛滥和神经过敏,也不是电视文化的产物。现代化以来,资本主义以来,“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马克思,《共产党宣言》)现代化和资本主义导致传统社会一切宗教的,家族的,伦理的,情感的联结逐渐解体,个体日益突破各种约束,摆脱各种关联;个体成为碎片,也就成为自由的存在。失去的是枷锁,获得的是自由。无论如何,这是人类的解放和进步。

波兹曼的抱怨和担忧,让我想起色诺芬讲过的那个故事。成人之后的赫拉克勒斯来到十字路口,遇到了快乐女神卡吉亚和美德女神阿雷特。卡吉亚向赫拉克勒斯许诺轻逸的快乐,而阿雷特向他展示沉重的美好。要让色诺芬或者他老师苏格拉底建议的话,他们都会倾向阿雷特,也就是主张人们过一种虽然沉重但却美好的生活。波兹曼的抱怨和担忧,显示他所崇尚的,也是阿雷特主张的那种生活。可是,究竟是轻逸的快乐,还是沉重的美好,最好还是听赫拉克勒斯本人的。

波兹曼将印刷文化时代看成是黄金时代,原因就在于当书籍成为文化的载体和媒介的手段时,人们能够理性地思考,严肃地生活。可是,莫非只有沉重的生活才是美好的生活,才值得人们的向往,轻逸的快乐又有什么不好?追求快乐是人的本性,抑制人的快乐实际上是对人性的否定。技术的发展确实带来了变化,但这些变化本质上仍然是人的需要使然,是人的本性使然。即使思考是有意义的,它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可是,在书面文化的时代人们在思考,为什么在电视时代人们就不思考了呢?也许只是思考方式变化,而作者意识不到这种变化而已。再者,对于人生而言,对于人的幸福追求而言,也许思考只是效用函数中的一个参数,而不是唯一的参数。

波兹曼对电视时代的到来既无奈又恐惧,他所担心的,是电视时代的到来,文化将会倒退,人的价值将会丧失。媒介的发展是技术发展的结果,也是是人的需求发展的结果,从口头文化到书面文化,文化失传了吗?有些东西是慢慢消失了,但有更多的东西出现了。我们不能说消失的东西就是好的,而新出现的东西就是怪物。从印刷文化到屏幕文化,文化消失了吗?很显然,有些东西因为不适应而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同时会有更多的适应人的需要的东西出现了。没有了毛笔和宣纸,我们不是一样在写字吗?即使没有了纸质读本,我们不一样在阅读和思考吗?日记本和博客,究竟哪一种更好?书信和短信,哪一个更能方便地适应人的需要?

技术在进步,媒介在变化,我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也在变化。技术适应人的需要,又在塑造人的需要。我们这个时代的技术就是互联网,就是智能手机,人工智能;将来,还会有更多我们无法预见的变化。一个时代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是由技术塑造的,娱乐或者碎片,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最终被淘汰的,只是那些不能适应需要的陈旧的东西。包括我们的思维和我们自身。

对待技术进步和媒介发展,一成不变的价值观是错误而危险的。波兹曼对印刷文化的留恋和对电视文化的恐惧,基于理性和思考是媒介唯一价值的观念,这是工业文明时代的价值观,而不是永恒的人类价值观。技术的进步,生产的发展,社会的改良,最终服务于人的成长,服务于人的自由的全面的发展。从口头文化到书面文化,从印刷文化到电视文化,人的自由的扩展是显而易见的,因而都体现为人类的进步和成长。在电视文化时代,人类既有进步又有快乐,有什么不好呢?

自由才是人类最神圣的追求,而技术进步是推动自由最持久的力量。接受技术进步,就是接受人自身的进步和自由,这才是我们对待媒介变化和发展应有的态度。

不要随波逐流,也不要叶公好龙,这才是我们对待媒介变化该有的态度

 

【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