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的味道(散文)
文/潘国尧
甘蔗这货南方比较普遍,越往南边越多,到两广海南,甘蔗都能长成树林子一样茂密。
老衲老家的甘蔗与现在市面上那些紫皮的亚热带甘蔗有较大的区别,一是个头没有南边的长大,大概只有南边的三分之二左右;一是皮色是草绿色的,跟那个年代的军装颜色一模一样,或者说,那会儿的军装或许是仿照我老家的甘蔗颜色染的吧?三是糖度高,吃甘蔗时,流出的汁水能把人的手指都粘起来。
革命年代,糖是紧俏物资,一般的水果糖一粒一粒用塑料纸包起来,要一分钱或者两分钱一粒,家庭经济条件差的孩子,自然是不会花钱去买的。如果偶尔村里有人家嫁女儿娶媳妇,按习俗,会一家一家的去分糖果,一般也就分4粒,家里孩子多的人家,这4粒水果糖分不均,大人只好把糖一分为二。那半粒糖可以在熊孩子的嘴里甜润半天!
人体内的糖分是不能缺的,不像现在,因为营养过剩,好些亚健康状态的人患上了“三高”,其中还有高血糖一说。那会儿糖是真的金贵,很粗糙的红糖,是只有产妇才能享受的奢侈品,还不是所有的产妇都有这资格享受。而那种精细的白砂糖就更金贵了,一般只有在过年吃粽子的时候,家里的主妇才会在盘子底薄薄的洒一层,或者是家里来贵客的时候,比如“毛脚女婿”上门之类的,主妇才会泡上一杯白糖水。
因为糖的紧缺,所以才有从煤炭中提炼出来的糖精流行的那么一段苦逼时光。
不过,物资再紧缺的时候,人们也是能找到补充糖分的办法,比如捅野蜂窝,比如“尝”甜玉米杆子——就是在玉米地里找那种不长棒子的“雄杆子”。这是熊孩子的专利,放学了去割猪草,总是喜欢在玉米地里钻来钻去找雄杆子。也不是所有的雄杆子都甜,得先俯下身子在玉米杆子的根部咬一口,如果是甜的,就毫不犹豫地折断吃掉,这样做一般也不会挨大人骂,因为不长棒子的雄杆子本来也就是白耗养料的。
还有一种甜杆子叫糖粟梗,情况跟雄杆子类似,不过是在高粱杆子中找那种脑袋很小或者几乎没脑袋的那种雄高粱杆子。不过南方土地金贵,产量不高的高粱一般不在生产队里大面积种植,只在各家的自留地里小规模的种一些以备秋后做高粱烧酒。所以要在很小的一片高粱地里找出那种很甜的雄杆子是比较困难的。
于是,甘蔗就成了熊孩子们满足甜欲的最好零食了。
还是一个老问题,在“以粮为纲”的年代,种这种东西是很不政治的一种行为,甚至也是一种被认为很不道德的行为,因为连肚子都吃不饱,谁家要是还在自留地里种这种不能果腹的劳什子,是要被人唾的。
但也有地方成片的种植,那就是在靠近县城的一大片沙地里,大概有好几万亩地,那些地基本上是县城里那些吃皇粮的人们的后花园,那里的农民也比较流弊,种什么不种什么不完全由“上面”说了算。
秋后,这几万亩沙地上的甘蔗丰收了,蔗农们就要想方设法地把这些甘蔗换成钱,因为数量实在太大,旺季的时候,上市的价格非常的便宜,一般集市上10根一捆的甘蔗,大概有二三十斤重,只卖5毛钱或者6毛钱。不是产地的村庄,比如老衲的老家,就常有甘蔗贩子挑着担子上门吆喝,一般也就是一毛钱一根。就是这么便宜,也还是很少有人买,除非是家里有赚皇粮的人家,因为一毛钱那时可以买许多的必需品,比如打一斤酱油,买两斤粗盐,抑或买一条咸带鱼。
老衲读小学的时候,学校门口每天总有一个邻村的老头在卖甘蔗。老头把一根甘蔗按照不同的部位截成四五段:梢头不太甜,大概三十公分左右,卖两分钱一段;“老头”,就是根部那一截,削得尖尖的,十几公分的长度,卖一分钱一段,中间的分两段,品相最好也是最甜的那一截,大概有50公分左右,卖5分钱,接近梢头的那一段,大概也是三十公分左右,卖三分钱。这样算来,老头在一根甘蔗上差不多可以赚取50%的净利。老头也不贪,一般一天卖两捆左右的甘蔗,赚个块把钱。
我们下课后总是围在老头的身边,多数人也只是看着有俩闲钱的同学买甘蔗,运气好的话,也会有同学把买的甘蔗截成更短的一段一段,给要好的几个同学每人“甜润甜润”。
有市场的地方就有故事,那些没钱的同学,眼瞅着那些有钱的同学吃甘蔗,心里就泛酸水,有时候就故意刺激买甘蔗吃的家伙,说我要是把你手里的甘蔗在膝盖上砸断,你这根甘蔗就归我如何?
这种赌博总是很有市场,也总是有勇士站出来拿自己的膝盖当石头。
一般的赌局是砸三下,运气好的时候,或者碰上刚好是一根很脆的甘蔗,可能一下就给砸断了,运气不好的时候,三四个熊孩子十来下都砸不断的时候也是常有的。
发展到后来,就用技术含量较高的一种玩法,那就是用老头削甘蔗的那把菜刀玩,简单点的比力量,把甘蔗横的抛在空中,然后一刀剁成两截,不能拖泥带水,否则被判无效。复杂点的比技术,就是把甘蔗竖的抛在低空中,然后刀从上面劈下去,把甘蔗竖的一劈为二。老衲从小身手不错,玩竖的一般都能赢下来。也有过几次失手,就是没能一劈为二,只是削掉一层皮,那就要赔庄家同样的一根甘蔗了,虽然劈掉皮的那根归自己吃,但毕竟还是要损失几分钱了。
村里或者邻村总有几户人家要种些甘蔗,那几块甘蔗地就成了熊孩子们惦记的地方了。放学后去割猪草,总是要绕个弯从甘蔗地边过,趁着两头没人,扯一根甘蔗然后几个人分着吃,特别有成就感。不过这得冒一定的风险,因为甘蔗地的主人只要是孩子放学的时间,一般都会远远的盯着,如果被看到了,要么追上来每人给一个“栗子顶”,就是用中指和食指弯成一个锤子状敲打熊孩子的头顶;要么夺了罪证晚上跑到熊孩子家里去告状,然后父母赔点钱或者给点东西给人家,不过这样就难逃大人的一顿狠揍了。
记忆中最刺激的一次偷甘蔗是在读初二的时候,那时各村总是轮流在晚上放露天电影。有一天晚上,老衲和十来个同村的同学去邻村看电影,好像是王心刚主演的《侦察兵》。这部电影几乎每个人都看了有十来遍了,一些台词大家都会背了,所以看到一半的时候,老衲就出了个馊主意,说今天这村里肯定所有人都在看电影了,村北有块甘蔗地,“不如现在就去偷几根甘蔗吃吃如何?”
大家几乎没反对意见。为了不引起电影场上的注意,十来个熊孩子一个一个的先后离开,然后在村北集合,按照早已在白天割猪草时踩好的点,熟门熟路找到了那块甘蔗地。
种甘蔗的主为了防止路人偷甘蔗,边上的一排一般不扒甘蔗叶子,使得外面的这一圈甘蔗成了一道篱笆墙,甚至比篱笆墙还难逾越,因为甘蔗叶子是很锋利的,不小心剌到皮肤上,就是很深的一道血印子。如果贪方便折路边的这种甘蔗,矮小,节短,吃起来没劲。当时也就是深秋时节,里面的甘蔗长得高我们几个头了,暗夜里似乎都能听到甘蔗拔节的声音。有几个同学憋不住,一头钻进甘蔗地,折了几根出来,却每个人都被甘蔗叶剌得够呛。老衲脱掉一个同学的上衣,然后蒙住自己的脸,很小心地钻进甘蔗地,连续折断了十几根大长的甘蔗扔出来,然后每人分得两根准备离开。
但是有个同学有点贪,说好不容易找着一个机会,何不多弄几根呢?
老衲只好让大家稍等一会,让他再进去折几根。
谁知就在同学还在折甘蔗的时候,村口就有人用手电筒在朝着甘蔗地这边晃了。
不用猜都知道,甘蔗地的主人眼看电影快散场了,怕看电影的人顺便折甘蔗吃,就提前来守夜来了。
我一见情况不好,就赶紧叫里面那家伙快出来。也许是正在忙着折甘蔗没听到我的声音,也许是那家伙以为我是在诳他,居然没及时的出来。我们等不及了,只好每人抓了一条甘蔗先跑了。
跑路的时候必然有动静,村口那家伙提着手电筒拼命的追。无奈秋后的玉米地连杆子都被当柴火收走了,几个熊孩子在田野上四散逃走,甘蔗地的主人怎么也追不上。
一会儿我们几个就在自己村口的石桥旁集合了,大家虽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每个人手上的一根甘蔗却是攥得牢牢的。大家在桥头把甘蔗梢头折了,然后开始大吃起来。老衲担心那个还留在甘蔗地里的家伙,没心思吃,因为他一旦被抓住,轻则一顿爆揍,重则拿住人证物证,会到村里甚至到学校里来闹的。这主意是老衲出的,到时肯定要拿我当主犯,我即便逃过甘蔗地主人的爆揍,也难逃家长的一顿胖揍。
好在没多久,那同学也回来了,手里还抱着好几根去梢头的甘蔗。我问他是怎么跑脱的,他说那家伙追你们的时候,自己就悄悄地抱了甘蔗从我们的反方向绕了一个大弯,“就这么着回来了”。大难不死,那家伙挺讲义气,把自己抱回来的甘蔗折断了再分给每人一段。一帮熊孩子就坐在石桥上把这偷来的几根甘蔗吃了个干净,一边吃,一边把甘蔗渣渣等全都扔到了河里。
第二天,那甘蔗地的主人就拿着那些被我们踩断的甘蔗来村口骂人,说他昨晚上亲眼见一帮人朝着我们村里的方向跑,“一定是你们村里的贼!”
但是队长和村里几个长者说你也没人证物证,凭什么就说一定是我们村里的孩子偷的呢?“也许是别的村里的贼,你一追,就把他们追到我们村里来了呢!”
甘蔗地的主人也是哑巴吃黄连,只好认栽了。
但是各家的大人却还是在家里威吓孩子,说是不是你们干的?当然我们昨晚上就已经达成一致了,都说晚上一直看电影看到散场。
这绿皮甘蔗还是过去老家过年时一道特有的风景。那时过年走亲戚走得勤,从正月初二开始一直到初十,几乎家家的大人和孩子都要到邻村走亲戚。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一些礼数还是要讲究的,于是让熊孩子背上两根甘蔗去走亲戚拜年,然后大人在后面甩手跟着。南方春节那几天基本没好天气,要么下雨,要么下雪,不雨不雪的日子,路上也是冰渣子满地。仓黄的天底下,北风呼呼地刮,路边的庄稼地冻得石头一般,油菜耷拉着叶子,刚钻出芽的小麦几乎见不到绿的影子。远处那些玉米杆子苫成的柴垛在风雪中肃立着,只有各村绕绕的炊烟和路上穿着新衣服背着甘蔗走亲戚的队伍,才能给这冬日的乡村增添不少鲜活的气息。
记忆深处,由两根绿皮甘蔗引发的过年场景竟然泛出些许的温馨,甚至有一种油画般的质感。
记忆中还有外祖母的甘蔗渣渣糠。那时外祖母的家紧贴着小学校的门口,那个卖甘蔗的老头就一直在她的门口设摊,然后孩子们也基本是围着甘蔗摊吃,每节课的课间总会在门口留下一大摊的甘蔗渣渣。卖甘蔗的老头会把这些渣渣扫到一起,而外祖母则每天会把这些渣渣收集起来,有太阳的日子,老人家会把这些渣渣曝晒,收集到一定量时,她就把这些渣渣送到村里的加工厂粉碎成粗糠。这些渣渣糠鸡鸭非常喜欢吃,吃了也长个。外祖母每年要养不少的鸡鸭,过年的时候,她就带着这些鸡鸭去上海看望几个亲戚,过完年再带回来一些上海的糖果分给乡下的亲戚。
那些远去的饥荒岁月,多的是苦涩的记忆,只是想起家乡的这个绿皮甘蔗,还有一丝丝的甜意。很可惜,现代化也把老家的县城整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四线城市,原先那几万亩专门种甘蔗的庄稼地现在都被高速公路和高铁征用了,在路的两边则是密密麻麻的高楼,“三高”毫不留情地把我们这一代人记忆中不少美好的东西都埋葬在了无情的建筑物下。
几年前,老衲回老家祭祖,在侄子送我去车站的路上,看到路边还有人在卖绿皮甘蔗,就买了一大捆塞到后备箱里,侄子说你买那么多甘蔗干嘛?这玩意也不怎么好吃!
我对侄子说,你还没出生那会儿,这玩意还真是好东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