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庄村事
有个村子叫黄庄,黄庄原名地球。原本平静淡定和睦生活着的村民,后来变得相互敌意仇视,起因于那一年秋天。
那年开春的时候还是一片祥和。东头老王家老王有病了,孩子王五就把余粮都卖掉给老父治病,结果是事不如意人粮两空,老王没有熬过那个秋天。来年看到邻居们都开始春耕播种,小王褪下孝服看着空空的粮仓犯愁。最后决定去西头黄家借点粮种,先把春播这档事打发过去再说。
黄家人丁兴旺,人多地多,现在的称谓应该叫做“种粮大户”吧,近来多年都是仓满屯流的,每年秋收后都把成车的余粮买进城里。小王前来借粮,说明来意,叫声黄伯,老黄也不拒绝,都是一村的乡亲嘛。只不过黄家不是简单地好借好还,而是说要“借一还十”。小王听说借一还十,也没有犹豫,农事不等人啊。再说了,小王在私塾里听老师讲过:春播一粒种秋收万颗粮。相比这一比一万的收益率,借一还十算什么?
谁知这年偏偏风不调雨不顺,不要说播一粒收万颗,差不多就是绝收了。收成怕是只勉强够小王老婆孩子吃一年稀饭的口粮。黄家同是灾年,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家底殷实,也就没有催逼王五还粮,答应可以来年再还,不过不是还十,而是还二十了。王五听着心中不悦,但转念一想人家没有逼着还十就不错了,再说了播一收万呢。
谁知道连年又是旱灾年,这回灾得几乎颗粒无收。王五欲哭无泪,再找黄家协商,一是借点口粮,二是再把归期推后一年。黄家今年同样损失惨重,就不愿再拖延了,但逼债也没有用,再逼王五也确实拿不出那二十倍的种粮给他,逼也没用呀。于是黄家提出,王五把自己的土地房屋全部抵给他,再给王五种粮和口粮,王五继续种地。不过来年收成王五只能取两份口粮,余粮全归李四。
原本王五的家产微薄但也不至于抵不了二十倍的种粮,可如今连年饥荒,房屋土地无人问津,还真的就卖不出几个铜板。王五思前想后无耐答应了黄家的建议。从此王五一家就变成了黄家的佃户,也是黄家的第一个佃户。
星转斗移,黄老爷子都到地下陪王五他爹去了。黄家现在是下一代黄世仁说了算。黄家现在已经是拥有几十户佃户的大户人家了,村里乡亲的土地大半都归于黄家所有,整条大街房产几乎都是黄家的。黄世仁考虑去官府说说把村子改名“黄庄”。黄家是乡里富绅,乡长都看几分脸色,地球村也就从此改叫“黄庄”了。改名这年王五都年逾不惑,还带着老婆孩子佃种着黄家的土地。
有人疑问,王五不是每年都有多出一份口粮吗?咋不想法翻身赎回自己的土地房屋呢?王五原本也有这个心思,可随着年景转好,粮食日贱房产见长,多出来的那份口粮根本买不回自己原有的土地和房屋了,最多也就是给家人添件新衣送孩子读书逢年过节吃上两斤肉,仅此而已。
最关键的还是,这两份口粮的收入承诺并不稳定。大权到了黄世仁手中,家产太大他力不从心,便请来了自己的发小,穆家的小子仁智过来给自己当管家。这个穆仁智在和黄世仁一起读书的时候,就是聪明过人的头号尖子生,小世仁经常以小恩小惠来让仁智帮助抄写作业。穆仁智入主黄家大管家之位之后,还是尽忠尽力为黄世仁效力,不辜负发小的厚爱。在他的改革建议下,佃户们的收益不再是一成不变的“二份口粮”,而是有多种方案。首先二份口粮不在是定数,而是随年景而变,麦子多了就给麦子,玉米多了就给玉米,再不行就给点地瓜充数。穆仁智的改革也算是公开透明民主了,由佃户们自己选择。
王五选择的方案是“定量交租、余粮分成”。选这个方案有一个附带条件是其中的一切生产用具都由佃户自备,主家不再置办。王五觉得这样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因为分成的比例是主七佃三。于是,王五把几年的微薄集赞都交给黄家赎回来了全套农具。当然王五也想到了风险,那就是再遇上歉收年头的话,自己可能连两份稳定的口粮都没有了。这回改革,成果如何还未见到,立杆见影的是王五和几个选择同样方案的佃户多年来的一点积蓄全都一股脑变成黄家的了。
穆仁智改革之后的几年,年景有好有坏。但王五发现,总体上差不多,丰收之年虽说剩余较多,但歉收之年连租子都交不上,几年下来,和原来的“二份口粮”相比还是没有什么多大起色,离翻身变回自耕农还早得很呢。王五老婆时不时到村头山坡上的小庙里烧香祷告祈求能有几年连续的好光景。
后来,北街马家的小子马六从外边读书回来了,从此,地球村的局势就大不相同了。马家当年也是差点走王家的路变成黄家的佃户,是老马把家里仅有的一头牛去黄家换来了口粮种粮,又在七大姑八大姨的接济之下才熬过了那两年的日子,最终保住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屋。
马六在外边读书,也没有能考上个功名。他也不想在城里找个事情做,因为听人说他一个外国本家讲过,进厂做工就是卖身,就是受剥削。他当然不愿意受剥削,最后就决定回到地球村老家子承父业。马六毕竟见过世面,有些天下情怀,农闲之时便开始琢磨地球村的未来和乡邻的日子。他开始对黄家在地球村一枝独大的情况不满了。他黄家凭什么呀?风不调雨不顺大家都一样啊,谁家男人比他老黄少了一只手?如果说老黄也是辛苦一辈子,可黄世仁这小子肩不挑手不提,凭什么荣华富贵一辈子?
但马六知道自己一己之力根本不是黄家的对手,于是开始琢磨怎么能联合众乡亲,要斗地主分田地,废除当年祖上签下的不平等条约,必须让乡亲们都像自己马家这样“耕者有其田”,不能再给黄家做佃户受剥削了。否则早晚有一天黄家不断膨胀,连马家这点薄田也会归黄家所有了。
马六入田间坐炕头地和多个佃户“闲聊”了几次,给大家讲公平正义,讲谁种粮粮归谁的道理。你们看,一年下来收这么多粮食,可你们只能拿这么一点,其余都归他黄世仁了,他黄世仁一年到头都住在城里的粮店里,连地头都没有来过几次呀,凭什么把余粮都拿走呀?那都可是你们脸朝黄土背朝天汗滴禾下土辛苦种出来的呀。
可没想到大家听过都直摇头,说这没有道理呀,种人家的地怎么能说粮食都归自己呢?如果黄家告官了,官府也不能答应,会抓我们坐大牢啊。再说了,就算是分回了土地,还不是和原来一样,我们不就是从那样子变成黄家的佃户了吗?我们现在最不济也有两份稳定的口粮,日子虽然不比黄家大鱼大肉,但淡饭布衣平平安安也不错啊,比那几家逃荒在外客死他乡的要强多了。
有一个自称是黄世仁本家远房叔的佃户说的更让马六气闷——我们都是不想外出逃荒要饭冻死路边,自愿给黄家做佃户的,分多少交多少都是答应人家的,怎么好反悔?你几岁的时候爸把你妈休了,你咋还留在马家呀?你是你妈生的咋不跟着回你姥姥家?你是马家的种对不对?我们种地的种也是人家黄家的呀?
马六明白了,佃户们就是要回了自己原来的土地,确实说不定再过几年又有人会重新变成黄家的佃户。佃户刘家不就是灾年卖了家产进城打工,最后还不是受不了城里资本家的剥削之苦又回村给黄家做佃户了。
马六开始感觉到,问题的根本解决之道,不是让大家懂得谁劳动归谁所有的道理。而且这个道理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为劳动的结果并不是确定的收获,归属劳动者自己的有盈余也有亏空。谁劳动归谁所有,也不过就是城里老板的“自负盈亏”的营生,城里倒闭关门的老板还少吗?而每一个自给自足的乡邻独自抵抗灾害的能力都可能不足以应对。看来,问题的根源出在土地的所有权上,不废除土地私有制,早晚会有人变成黄世仁有人变成黄世仁的佃户。 如果把土地变成“公地”归全村人所有!大家一起种地,干在一起吃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穷一起喝粥要富一起吃肉。人多势众,有什么困难大家一起扛,灾荒年间每人少吃几口也就扛过去了。这样彼此平等其乐融融,岂不天下太平?
不仅仅地球村要如此,临近的刘庄(原名大火星村)、钱村(原名水星村)等等都要这样,否则小时候大灾之年外村灾民集聚地球村乞讨吃大户的情况还会重演。马六的妈妈就是那时候倾其所有接济乞丐才被老马一纸休书赶回娘家的。
想到这里,马六豁然开朗:对!就应该是这样——天下为公!一切生产资料归公。
后来,马六贡献了自家的一切,还真的联合了各村几十户愿意响应的佃户,这些愿意揭竿而起的佃户都是实在受不了一贫如洗的穷日子,对未来充满无望乃至绝望的家户。起事就在那年秋收之后——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秋收之后才有粮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