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吕底亚戒指”
2017年2月16日。
《理想国》的开头,苏格拉底与朋友讨论“正义”,苏格拉底很喜欢这些形而上学的东西。
苏格拉底的讨论或者辩论,大致是这样的模式:
1,苏格拉底提出问题,比如说定义一个概念,要求回答;
2,对方回答之后,苏格拉底反驳和批判;在知识发展的早期阶段,人们对事物抽象认识的能力还不足,所以给事物下定义的时候往往是片面的,特殊性的。这样,对方回答之后,苏格拉底就可以用例外来反驳之。
3,如果对方接受苏格拉底的意见,苏格拉底再次否定和批判。例外有的是。
4,如此循环,让对方不断否定自己,直到投降。
比如,这次讨论的是“正义”。
1,正义是什么?正义就是说实话或者借东西要还。其实,说实话或者借东西要还,只是正义的表现形式,除此之外,正义还要有着更多的形式。
2,一个人借了朋友的武器,现在这个朋友疯了,要用武器杀人。他该不该将武器还给他。显然不能。
3,那么说,借东西不归还才是正义了。
其实,借东西还还是不还都是正义,不过它们都是正义的表现形式,它们之间并不冲突。只不过,还或者不还,适应的是不同的条件。某些条件下是正义的东西在条件变化之后可能成为不正义的;反之反然。正义不是正义的各种表象,而是表象背后的东西。“白马非马”,苏格拉底要找到的是在各种马后面的那个马。之后,苏格拉底还举过很多例子,将对方所有关于正义的特殊性的解释都否定了。
从认识发展的角度看,苏格拉底似乎是在做一种知识的探索。比如说,他所一再否定的都是各种具体而特殊的“正义”,当这些都被排除之后,也许真正的“正义”就呈现了。那个永恒的一般的存在,被柏拉图叫做“理念”。所有的现象,不过是理念的影子,就像白马或者黑马是“马”的影子一样。各种具体形式的“正义”,也只是“理念”的正义的影子。只有这个一般的理念是真实的存在,而我们看到的各种现象,各种特殊性,都不过是理念的影子。我读法国学者居古拉·格里马尔迪的《巫师苏格拉底》,了解苏格拉底的讨论或者辩论可能还具有一种巫术般的治愈功能。据说,人无往不在疾病中,即使是身体的疾病也有灵魂、精神或者思维的根源。而这种精神领域的疾病,往往与语言的扰乱有关。苏格拉底似乎是个巫师,他具有使用语言的巫术的能力,通过交谈、讨论、辩论,他帮助人们打乱已有的逻辑,摧毁之前的信念,以新的逻辑构建新的认知,以新的信念体会至善、德行、幸福和人生。实际上,苏格拉底的很多学生都有这样的体会,在与苏格拉底讨论之后,会有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的感觉。
我有时候读柏拉图的对话,感觉却不是这样美好。苏格拉底的讨论,似乎并不仅仅是在探索真理或者治愈病人。苏格拉底总是有着无限强大的能力,有着无可辩驳的逻辑,有着清醒异常的头脑;他反对诡辩术,但他的诡辩术无人能及。他总能设下一个个圈套,总能将对手装进去,然后对其围攻、打击、凌辱;让其无地自容,让其信心丧失。苏格拉底在接受雅典公民大会审判的时候,也说很多人恨他,怕他,就是因为他总在辩论中打败他们,羞辱他们。而且,在苏格拉底大获全胜的时候,总有他的弟子在一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火上浇油。苏格拉底在辩论中似乎只是要展现他的知识和技巧,通过这种方式来体现他的存在,来获得心理的满足。他的目的也许不像他自夸的那样高尚,也不如他的崇拜者所宣称的那样伟大。他只是在自娱自乐,或者是在恶作剧。
苏格拉底和他的朋友一直在唠唠叨叨,他们不仅没有抓住“正义”,而且正义在他们的讨论越走越远了。这时,智者塞拉西马柯听不下去。他说,苏格拉底,你们就像两个傻瓜一样相互吹捧,到底什么是正义,说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苏格拉底,我知道你的把戏,你总是用反诘法来愚弄别人,自己不能正面提供答案,只会不断否定别人。我们都知道,提问题要比回答问题好得多,而狡猾的你就只提问题而不回答问题。现在我来问你,什么是正义?如果能给出答案,我给你钱作为报酬。如果你不知道,就乖乖听我说,不过,你得到我的答案,就要交钱给我。苏格拉底一番假模假式的谦虚和客套之后,他们开始讨论。一交手,苏格拉底就准备给塞拉西马柯设置圈套,塞拉西马柯早就了解苏格拉底的伎俩,成功地一次次避开。苏格拉底的方法,不过就是以偏概全,玩弄词汇,在特殊和一般,规则和例外之间跳来跳去,这一套难不住智者塞拉西马柯。后来,塞拉西马柯受不了苏格拉底的死缠烂打,直接给出答案——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
我们生活中到处都是这样的现象。两个人合伙做生意,正义的人总是多出钱,多出力,多操心;不正义的人总是少出钱,少出力,少操心;等到分红的时候,总是正义的人少拿,不正义的人多拿。就当官来讲,正义的人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付出不少,收入不多,得罪别人,还耽误自己的营生;不正义的人以权谋私,贪污腐化,更有甚者,不仅剥夺公民的财产,还奴役公民的人身。前者被人们看成是无能的废物,受到家人的责难和亲友的抛弃;而后者却被认为是有为的精英,得到朋友和亲族的拥戴和吹捧。国家的法律总是由权势者制定和实施的,也就是用来维护权势者的利益的。所以我说正义是强者的利益。正义的人总是吃亏,总是倒霉,而不正义的人只要坏事干得足够大,就会比正义者更加有力,更加自由,更加有气派,也更加幸福。……塞拉西马柯的一长段话,滔滔不绝,酣畅淋漓,如飞瀑直下,如浪花四溅。在塞拉西马柯的慷慨激昂的演说中,苏格拉底都快招架不住了。柏拉图为什么让塞拉西马柯表现得如此大义凛然呢?我想,塞拉西马柯所描述的,应该是柏拉图所面对的现实。苏格拉底所设想的正义是至善的,高尚的,但现实却没有呈现出那样的美好。现实的正义,确实如塞拉西马柯所描述的那样不堪。柏拉图是认同塞拉西马柯对现实的正义的理解的,所以,他要让塞拉西马柯将其充分地展现出来。但是,柏拉图也不能放弃对理想的正义的追求,所以他不能让塞拉西马柯取得最终的胜利,最终的获胜者只能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代表着理想的,至善的正义,即使那是一个乌托邦。
苏格拉底在塞拉西马柯的凌厉攻势下疲于应付。镇定下来,恢复常态,又开始施展他的拿手技巧。苏格拉底不断在主观和客观之间,在规则和例外之间,在一般和特殊之间,在目的和手段之间跳来跳去,不断以偏概全,玩弄概念,不断设置圈套,挖掘陷阱。塞拉西马柯保持着高度警惕,避免上当。可苏格拉底实在精力充沛,他死缠烂打的功夫是获胜的法宝。塞拉西马柯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没有那么充沛的体力。慢慢地,塞拉西马柯失去了斗志,成为苏格拉底眼前的应声虫,什么都顺着他,应和他。也许塞拉西马柯也中理论苏格拉底的巫术。于是苏格拉底获胜了,塞拉西马柯逃跑了。
显然,苏格拉底并没有真正说服塞拉西马柯。塞拉西马柯与其说是被说服了,不如说是被说晕了。格劳孔并不满足于苏格拉底的那些解释,因为苏格拉底其实还没有真正阐述清楚什么是正义。格劳孔要求苏格拉底接着给他们这些虔诚的听众解释清楚什么是正义,不过,为了使苏格拉底的阐述更加有的放矢,他要提出两个问题,作为苏格拉底攻击的靶子。——也许,有了这样的靶子,苏格拉底的阐述会更加明晰一些。当然,格劳孔意欲设立的靶子,与苏格拉底的观念可能是冲突的。格劳孔想要阐发的两个问题是:1,正义是怎么产生的?2,在可能行不正义的情况下人们会不会保持正义?
格劳孔对第一个问题的解释很有意思,那里已经有了“契约”的思想。这是我看到的最早的契约思想。格劳孔说,人们行不正义的事情开得到利益,同时,承受不正义行为则要受到损害。如果一个人既行过不正义又承受过不正义的话就会了解,行不正义而得到的利益与承受不正义而受到的损害是不等价的。受损总是大于受益。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思想。功利主义创始人边沁讨论效用的时候,似乎就有类似的思想。在赌博中有人输钱有人赢钱,输钱的损失总是大于赢钱,这就是边际效用递减。商品交换中也是这样。如果不等价交换,就有人占便宜有人吃亏,吃亏总是大于占便宜,所以要求等价交换。格劳孔的的说法是这样的,当有人行过不正义得到好处,也承受不正义受到损失之后,就会明白一旦不正义发生,收益总是小于受损的。于是为了公众的利益人们就签订合同,约定不行不正义之事,这样人们就既不受益也不受损。遵行这样的契约就是合法和正义。我最早对契约的理解,来自霍布斯的“社会契约论”,后来读西塞罗,也有通过契约建立国家的思想。通过契约建立正义,这是我看到的最早的关于契约的思想。很神奇的是,柏拉图的这一思想,居然是用边际效用递减来论证的。
为了解释第二个问题即人们在有可能行使不正义的时候会不会选择实施正义,格劳孔讲了一个故事。吕底亚人的祖先巨格斯早年是个牧羊人。有一天到山上放羊,忽然地震,眼前的山上出现一个大洞,他就好奇地钻了进去。洞里有一个大厅,中间有一匹巨大的铜马,铜马肚子上有个窗口。他从窗口望进去,发现里面躺着一具尸体,那手上有一枚金戒指。巨格斯将戒指取下来,戴在自己手上。牧羊人每月有一次开会,向国王汇报情况。巨格斯开会的时候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当他将戒指的戒面朝里的时候,他就隐身了,他可以看到别人,别人看不到他。当他将戒指戒面朝外的时候,又一切正常。有了隐身能力,巨格斯胆子大起来,他想办法接近王后,然后合谋杀死国王,成为新的国王。格劳孔接着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有两个人,一个是正义之人,一个是不正义之人,如果每个人给予一枚吕底亚戒指,情况会怎么样?不正义之人显然会更加肆无忌惮地行不正义之事,正义的人呢?格劳孔认为,同样的,正义之人也会放弃正义,行起不正义来。他说,人们都知道,行不正义之事会得到好处,而不能行不正义的人只会承受损失。希望人间普行正义的,往往是那些没有能力行不正义之事的无能的人,他们害怕承受被人行不正义而给自己带来损失。只要有能力,有条件,人们都会行不正义。有时候,人们约束自己不行不正义,是因为行不正义面临约束。比如说偷窃可能被抓捕。即使一个正义的人,如果有了一枚吕底亚戒指,就意味着他可以隐身,即使做不正义的事情,也不会被发现,不会受惩罚。既然没有任何约束,做坏事有收益却不不用承担任何成本,人们怎么会放弃行不正义的机会呢?
格劳孔所阐述的思想,跟前面的塞拉西马柯是一致的。他们都是讨论在人性自利的条件下,正义实现的可能性;他们所讨论的不正义的产生及其表现和影响,都是对社会现实的描述。这种视角与苏格拉底是不同的。苏格拉底主张的那种正义,实际上是一种理想的,或者说是规范意义上的正义。比如说,苏格拉底说医生就是用来治病救人的,因此医生的职业是服务于患者的利益的。而按照塞拉西马柯的看法,现实的情况是,医生行医的直接目的,就是自己的利益,就是赚钱。服务患者只是他实现赚钱目的的附带结果。他们之间没玩没了的争论而不能达成一致,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统一的视角。在柏拉图看来,现实也确实是那样丑陋不堪的现实,即使我们接受那样的现实,也还是需要对理想还有保持信心。否则,生命的意义就太灰暗了。
格劳孔讲完他的故事,又阐述一番塞拉西马柯讲过的不正义的利益与正义的损失。接着,苏格拉底转移话题,讲起城邦的正义及城邦的产生,构建起他的理想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