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下(纪实小说)
文/潘国尧
瘸子阿三正在往院墙上贴那种最便宜的面砖,就是外面看着像不规则的石块里面就是一平面瓷砖的东西,按说这墙面砖得过水了再贴,但是瘸子没这耐心,直接把水泥浆抹在砖面上就贴。镇政府拆迁办的小胡正好骑着电瓶车路过,他说瘸子你这是想打持久战还是咋的?还贴墙砖呢!
瘸子说我自家的院墙,爱咋日弄就咋日弄,关别人屌事?
小胡说你这破院子已经耗了快一年了,别的居民都搬走了,就剩你这个钉子户了,你就不觉得害臊?
瘸子自顾抹着灰浆,再不理会拆迁办的这个毛头小子。小胡自觉没趣,再说上班时间也快到了,就骑车离开了。
朝着小胡离去的方向,瘸子狠狠地吐出一口浓淡:我呸,穿身狗皮就想变人了,门都没有!
镇上的这条断头路要打通,直接连接上环镇公路,这条路的规划有点超过镇上居民的想象,双向四车道!瘸子横穿马路都得烧一截烟的功夫。“他娘的整这么大马路给镇长出殡腾路啊?”刚开始修马路时,瘸子就跳着他的那条好腿天天在院子门口这样毒骂。
瘸子家的院子本来就是临街的,院子正门正对着原先的小马路,瘸子会折腾,把院墙拆了,连着建了四个铺子出租,一个租给镇上的混混刘山摆游戏机,一个租给7村的王婆婆卖冥币黄纸蜡烛啥的,一个租给了外地人卖卤菜,还有一个瘸子自己卖些古玩字画旅游用品啥的。瘸子家祖上出过一个举人,官至大清朝知府,从小耳濡目染,多少懂些古董玩意。文革时瘸子做过红卫兵团长,搜罗了许多抄家得来的东西,既没上交,也没烧掉,而是堆在了自家一间废弃的柴房里。后来世道变了,这些宝贝可以见天日了,瘸子就把它们陆续清理出来卖。
离瘸子家不远的马路对面是一个大庙,供奉着据说是韩国一个大姓氏的祖先,这些年,总是有韩国棒子不远千里找到江南这个古镇来寻祖,临走时就在瘸子的铺子里东翻西翻,买些在他们看来像是祖上遗迹的东西带回去。
所以这些年来,瘸子一边收着租金,一边做着小生意,每年多少能进个小二十万,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虽然老伴长年打小麻将总是输钱,但是瘸子总是豪气地说:没事,尽管输,咱家不缺钱!
但是这样的好日子被镇上的一张图纸给彻底规划掉了,按照规划,瘸子家门口这条通向大庙的断头路要改成旅游一条街,并且与环镇公路打通,原先临街的建筑一律都要拆除,镇政府除另行安排楼房分配给拆迁户外,每家还根据实际面积补贴十万至五十万不等的安置费。
临街的这些住户多是些穷怕了的家伙,一听说能住上有抽水马桶的楼房,还给钱,大都乐滋滋地在拆迁合同书上签字画押,到最后,只有瘸子死活不愿把祖传的院子拆掉。瘸子不愿拆祖屋,除了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外,也与祖上的遗训有关,这一条街上的人几乎都知道,瘸子家的这个院子里埋着宝贝,而且这宝贝还值老钱呢,因为他家祖上可是出过大官的。
因为是钉子户,镇长有一回就单独把瘸子叫去,说只要他肯签字,就给他家分两套安置房,给双倍的安置费,数目达到百万。但是瘸子依然不为所动,他心里明镜似的,这个院子大而且临街,这些年大庙名声在外,生意越做越火,他的三个铺子有人都愿意出双倍的价钱租了开店,他家每年仗着祖上的这方宝地赚钱,日子是越过越红火。再说,不管祖上有没有藏宝,老辈一代代传下来让千万守着这院子的遗训也是要尊重的。如果就为了这一百万和两套房子把祖宅拆了,瘸子会后悔到死的。
所以那天瘸子狮子大开口,说要拆迁可以,两套房他也不要,“二一添作五,给一千万,我立马就搬走!”
镇长说镇上哪有这么多钱,“你爱搬不搬,到时别后悔!”
瘸子想孙子才后悔呢。
但是不久他就发现自己错了,周围的拆迁户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搬走了,然后就开来了很多的挖掘机吊车推土机等,不费吹灰之力,瘸子家的那些邻居房子很快就变成了一堆又一堆的瓦砾。
因为周围都变成了工地,行人都要绕着走,租瘸子家铺子的三个租客生意没了,很快关门溜之大吉了,瘸子自己的生意也没法做下去了。
没了固定的收入来源,瘸子的日子开始窘迫起来,本来三个嫁出去的女儿每周都要回家来聚餐的,后来被他改为每月一次,再后来,女儿女婿们推说忙,就不来了。
而且电源也被切断了,瘸子只好启用多年未用的煤油灯。自来水也没了,每天的用水得过马路去大庙里接,每次庙里的和尚还要收他一块钱一个涂料桶的水费。瘸子走路立场不稳,往往一桶水提溜到家会洒掉半桶。
女儿女婿们于是都来劝说老爹别再犟着了,赶紧搬家住楼房算了。但是瘸子不甘心,他想祖上留给他的这方风水宝地不能这样在他手上变成废墟,“我要战斗到底!”瘸子露出一口黑牙,用他几十年都没再出口过的文革腔恶狠狠地说。
就这样已过了花甲之年的瘸子阿三硬是靠着自己的古稀之力,把自家面街的四间铺子给拆了,然后又用拆下来的砖块沿着原先的地基分毫不差地砌起了半圈围墙。这些天他就天天往围墙上贴面砖,虽然施工用的水要从护城河里用翻斗车一车车地去拉,但是心如磐石般坚定的瘸子决心与镇政府“战斗到底”,“看谁犟得过谁呢!”瘸子心里想。
几个月过去了,瘸子家的房前屋后左右隔壁都成了漂亮宽阔的柏油马路,他家的这个破落院子,主房的两面山墙上是隔壁房子拆除时留下的品字形屋架和风雨飘渺的断砖残瓦。院子里的那颗柿子树,历经百多年了,树冠早已蹿得比屋顶还高了。这样,一个院子,一幢小楼,一株柿子树构成的孤岛格外醒目地矗立在大马路的中央。
再过些日子,这条大马路就要正式通车了,因为瘸子家的院子横亘在马路的中央,他家的房前屋后各留了两条二车道,到时,过往的车辆一定会在这里成为一个闸口,“小样,天天堵车,我看你们到时咋办?”想到那些混乱的堵车场面,瘸子心里有点小开心,在他看来,现在房子啊,钱啊,这些都成了身外之物了,就这样耗着,看谁耗得过谁成了他最近一段时间活着的最大追求。
瘸子继续一块接着一块漫不经心地贴着墙砖,太阳升高了,9月天,秋老虎,白天还是热,瘸子光着膀子,汗水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滴。
镇长带着拆迁办的几个家伙,还有来路不明的几个大款模样的家伙从远处过来。装作是路过,镇长远远地跟瘸子打招呼,说瘸伯这大热天的也不歇歇啊?瘸子说他倒是想歇歇,“但是我得美化我的院子,要不,过几天,那些外国佬的棺材头轿车开来了,看着我这院子破破烂烂的闹心呢,这可是国际问题了。”
镇长走近了,掏出一颗烟给瘸子,瘸子说你的烟太贵,“我抽不起,一不小心,一颗烟就顶我一套房子了。”
镇长笑笑说,没这么夸张的,“今天是最后一次做瘸伯的工作了,如果你还是不配合,今后我们就把你这院子保护起来,四周砌上一道隔离墙,你每天没水没电没邻居,出门还得提防被车子撞,这日子,瘸伯你说能撑多久呢?”
瘸子说不怕,“我七老八十的人了,每天也就去庙里提两桶水,平时不出门就是,就是出门被你们的车撞了,顶多也就一条好腿给弄没了,那倒好,我就在家里饿死了,我的女儿女婿们也会把我的尸体軆到镇政府去要说法的,我不怕!”
镇长说,要不两套房,再加五十万如何?
瘸子说,一千万,没得商量!说完继续抹灰浆贴墙砖。
镇长说你这死瘸子磨盘脑袋啊?
瘸子说领导你说对了,我还就是这脾气。
镇长说就这一堆破烂怎么也不值1000万啊。
瘸子说我这院子是破烂,但是院子里全是宝,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神圣的,“你没办法把我赶走,除非我死了,死了我也会来找你的!”
一同来的一个大款模样的家伙操着外地口音说:大伯,两套房,五百万,今天就签字,如何?
瘸子停下手上的活,张开满嘴的黑牙笑了,说你刚才没听清楚我的话吗?“一千万!少一个子儿我也不会签字的!”
镇长摇了摇头,说不跟他计较了,走吧。
瘸子说不送!
但是瘸子也明白,今天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他不希望这个院子被贱卖,但也不希望院子成为孤岛。看着镇长真想离开的样子,瘸子想得使出最后一招了,毕竟,这个院子埋藏着祖上宝物的传说,镇长也是知道的。其实瘸子也坚定地相信祖上留有宝物,而且一定是在这颗柿子树下,要不,爹临死之前是不会手指着这棵树不合眼的。但是爹也告诉过瘸子,说家里的宝物是镇宅的,就是哪天不得不挖出来了,也断然不可自己去花掉的,说这宝物镇邪,阴气也重,谁沾手谁倒霉,“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宁可把这宅子高价卖掉,也不要自己去挖出来。”瘸子爹曾经这样交代过他。
想到这里,瘸子操起一把锄头在柿子树旁边开始刨土。
镇长回过身,说瘸伯你刨啥呢?
瘸子说我在这里刨个坑,一会儿在你们把我弄死前,我好躺在这颗树下继续守着祖先的宝贝!
镇长说问个题外的话,“你家祖上真出过一个举人是么?”
瘸子一边刨坑,一边点点头,“做过知府,官比你还大好几级呢!”
“我听镇上人说过,说瘸伯祖上在这院子里有藏宝?您老别是守着这宝贝不肯搬吧?”
瘸子说是有这么一说,但是藏在哪,我不清楚,我爹在世时也只是嘱咐我看好这个院子,说千万别刨掉这颗柿子树,“所以我今天就在柿子树下刨个坑,我死了,这树就代表我继续活着!”
几个跟镇长同来的大款模样的家伙在一边嘀咕了一会,然后又把镇长拉到一边嘀咕了一会。
瘸子还在刨坑,镇长走过去一把把锄头夺下来,说瘸伯你赢了,“刚才我们几个商量好了,你就在这里签个字,按个手印,这张卡里有一千万元,就全都是你的了!”
瘸子盯着镇长手里的这张卡出神,看了许久后说:你不会诳我吧?
镇长说马路对面就是银行,你可以去机器上刷卡查一下,密码是你身份证的最后6位数。
瘸子从里屋找出身份证,然后拖着半条残退一瘸一拐地去了马路对面的ATM机上刷卡,回来后喜滋滋地对镇长说:成了,这院子就是你的了,我立马就搬!“不过搬之前我有个小要求,就是院子里的这颗柿子树得帮我留下。”
镇长说那可不行,这马路中间留颗树跟留个院子的结果是一样的。“要不给你找块地,今天就移栽过去。”
瘸子说地其实我老早就相中了,就是7村路口,西城门桥旁那块空地。
镇长说没问题,那块地算镇里送给你造安置房的地了。
当天,瘸子把几个女儿女婿叫来收拾了半天,装了满满一卡车的行李开到了嫁到乡下的小女儿家,她家的房子大,足够安顿瘸子和老伴暂住。
当天下午,镇里也组织一批人赶紧施工,先是把瘸子家的那颗柿子树连根挖了出来,用粗草绳捆扎了,运到西城门桥下的那块空地上栽下。然后,在挖出柿子树的地方用彩条塑料布围了个严严实实。夜幕降临前,镇长把一干参与平整院子的人都赶走,自己和三个开发商一起亲自动手,在柿子树底下又刨出一个深坑。
天快亮的时候,这几个疲惫不堪的家伙终于从深坑里刨出一个大坛子,大坛子的盖子用火漆封住,一下打不开,一个开发商嫌麻烦,一锄头把坛子砸了,竟真的砸出一地的金银元宝,镇长数了一下,总共有三十锭五十两的“光绪纹银”,五十锭二十两的“光绪金元宝”。
一起挖宝的其中一个开发商略通文物市场行情,说这坛金银少说也值个两三千万,“瘸子家亏大发了!”
镇长说真要是值这么多钱,不如你就出三千万,这个就全归你了,钱我们几个平分如何?
懂文物的家伙说可以,“东西今晚我带走,钱我明天打到各人的卡上。”
镇长说不是我们信不过你,现在手机转账也方便,你现在就操作吧。
懂文物的家伙就跟另俩大款商量说自己帐上没这么多钱,“要不把镇长的那一份先给了,你俩的改日再说如何?”这仨货本来就是一起来这镇上忽悠钱的,自己人当然不在乎钱不钱的,就都说没问题。这样,懂文物的那个老板立马在柿子树坑边用手机给镇长转账,一会儿功夫,手机短信显示镇长的卡上多出了1000万元。
镇长很开心,一副打了大胜仗的样子,大手一挥说收工。懂文物的那破老板就从自己的车上取来了两个装矿泉水的纸盒子,把一地的金银元宝都给带走了。
没过多久,镇长辞掉了工作,去南边一个城市做生意去了,镇上有人传说,说镇长在瘸子家的柿子树下挖出了很多宝贝,卖掉后得了一大笔钱,怕露陷,就跑得远远的了。
那几个开发商后来在新拓宽的马路两边造了很多的店面房出售和出租,也赚得盘满钵满。
瘸子阿三在西城门桥旁边花一百万元造了一个别墅,又给三个女儿各分了二佰万元,然后又在大庙边上的新街上向那几个开发商买了两个离大庙最近的铺面,继续做他的文物字画生意。对于镇上人的传说,瘸子只是一笑了之,使他心疼不已的是,原先那颗移栽过来的柿子树,终于未能熬住当年的寒冬,死了。
而镇长似乎也被瘸子老爹的话应验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那一千万块钱很快被人都骗个精光,镇长无颜回来见老家的亲人,选择了在那个城市最高一幢楼的平台上倒栽葱回归到了大地母亲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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