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学期（17）：放假时节好读书

若论自主安排读书时间，对作为教书匠和读书人的我来说，一年四季都是好时节。但假期与平时还是不同。平时的阅读，会受到教学的影响。比如一开学的时候，就准备读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但这部大部头没读多少，因为教学进入古罗马环节，就去读盐野七生的《罗马人的故事》了。假期的好处是可以随心所欲安排时间，也就可以完成一些被打乱的计划。

在本学期后半段讲到“边际革命”的时候，我读到了布莱克、科茨、古德温三人编著的《经济学的边际革命——说明和评价》，这是“边际革命”发生100年之际在意大利举办的一次纪念会议上征集的研究论文的合集。阅读此书的收获，一是强化了我此前阅读豪伊的《边际学派的兴起》得到的“并不真正存在过一场边际革命”的观念；二是获得关于“边际革命”的一些新的细节的认识；三是引导我去读一些新的东西。比如书中某篇文章讲到杜能对人力资本思想的贡献。

我以前简单翻过杜能的《孤立国》，也了解杜能对经济思想发展的两个主要贡献：一是区位理论；二是利润最大化原则（MR=MC）。这两年研究马歇尔的经济思想的形成，多次遇到杜能。杜能是马歇尔经济思想的重要来源，是马歇尔最崇敬的大师。可以说，马歇尔的体系，是古典经济学思想和边际分析方法的综合，而他方法的形成，最多受到杜能的影响。之前没有深入研读杜能的著作，杜能作为历史上重要经济学家的形象是单薄而残缺的。此次深入阅读《孤立国》，对杜能的认识更加深入而具体。

杜能的《孤立国》实际上是分两部分出版的，这两部分的内容和主题有所不同。第一部分出版于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主要是关于区位理论及地租理论的；第二部分出版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主要是关于工资、利润及其他分配理论的。大致来讲，杜能对经济思想史的贡献主要有几个方面：1，区位理论。杜能是近代区位理论的创始人，他的开创性工作成为后人发展的基础。2，地租理论。讨论区位问题的过程中，杜能独立发现了李嘉图所发现的地租理论。杜能在没有阅读李嘉图著作的情况下，分析论证了劣等条件决定农产品价格的观点，从而解释了级差地租第一形态的形成。杜能的方法与李嘉图一样，实际上是一种边际分析的方法。3，企业家和利润理论。杜能已经认识到企业家是具有特殊才能并承担特殊职能的一类人，认识到利润是企业家由于承担风险及提供特殊的人力资本而获得的额外收益。4，边际生产力理论。我们一般认为边际生产力理论来自克拉克，但在杜能的著作中，对此已经有过深入细致的阐述。在讨论工资时，杜能认识到，工资是由最后增加的工人的生产力决定的；如果边际生产力大于工资，则增加雇佣；反之则减少雇佣。所以边际生产力与工资相等决定最终雇佣水平。利息的决定也取决于借贷资本的边际收益与利息的相等。5，利润最大化原则。实际上，杜能在讨论农产品价格与地租，讨论边际收益与边际成本的关系的时候，已经阐明了后来被我们叫做利润最大化原则（MR=MC）的那个东西了。6，教育与人力资本。在杜能看来，资本主义的最大问题就是收入分配的不平等及社会的固化。解决问题的关键是发展对工人阶级的教育。通过教育，培养和积累工人的人力资本，可以使工人阶级的后代逐渐进入企业家阶层。社会将会因为阶级固化逐渐被打破而得到发展。7，自然工资理论。杜能认为，工人的工资不应该仅仅满足最低生活需要，工人也应该得到一定的剩余。杜能把能够满足这一条件的工资叫做自然工资。A：总工资；a：必要生活资料；p：总产品。A=ap开方。杜能的自然工资理论并不具备任何现实价值，这一乌托邦的幻想仅仅是体现了他的人道主义思想。不过，杜能对自己这一“发现”很重视，他为自己设计的墓志铭，就只有这个数学公式。8，利润分享思想。针对劳资之间对立的加剧及其对资本主义制度的破坏作用，杜能曾经制定过一个利润分享计划，试图缓和劳资矛盾，维护资本主义。他计划将每年利润扣取一定比例，设立一个基金，由全体雇工共享。

阅读杜能的著作之后，才深深体会到为什么马歇尔和熊彼特对他评价那么高；他们都认为杜能是经济分析的大师，是经济学中应用数学的重要先驱者。在我看来，杜能对现代经济学的形成和发展的最重要的贡献，还不仅仅在于这些具体的理论，而是在他分析问题时所使用的方法。杜能应该是经济学历史上最早使用微分学的经济学家，在讨论地租理论、边际生产力理论，自然工资理论的时候，杜能都很精炼地使用了微分学的方法。实际上，他对边际生产力论，对利润最大化原则的阐述，都已经非常深入而准确了。同之前的英国古典经济学家相比，杜能最大的特点就是科学性。如果说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们是伦理的经济学家的话，杜能就是一个数学的或者科学的经济学家。因为杜能经济学的“科学”性质，因为杜能对马歇尔直接而深刻的影响，说杜能是第一个现代经济学家其实并不为过。

读罢杜能的《孤立国》，又开始读美国人沃尔什的《知识与国家财富》，这本书与知识经济学有关，与经济增长理论有关。其实，本书作者并不是专业的经济学家，而是一名具有经济学知识背景的财经记者；本书也不是专业的经济学著作，而是关于知识经济学历史的读物。我是在某个经济学“经典读物”系列中看到此书的，读后确实很有收获。一个财经记者可以写出这样有深度的著作，确实很了不起。其实这本书的主题应该是关于保罗·罗默的“内生增长理论”的历史。“内生增长理论”的产生，或者说罗默最初对知识经济学或者说经济增长的知识源泉问题的研究是从“索罗余额”开始的。面对索罗的伟大贡献，罗默一开始并不试图提供替代的甚至是补充的解释。罗默最初所准备做的，仅仅是对索罗的理论进行形式上的完善和优化。当然，就最终产生的影响来看，罗默的贡献是实质的，而不仅仅是形式的。开始时，罗默为索罗余额的产生提供了一个切实的解释，这就是知识的贡献。在对现代经济发展的进一步研究中，罗默发现，有一类类似于菜谱性质的知识，一方面具有消费或者使用上的一定的排他性，同时又具有生产上的非竞争性也就是说追加供给的边际成本趋于或等于零。他认为现代经济学增长的源泉，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类资本的广泛存在。作者对五六十年代以来的经济增长理论，尤其是知识经济学的发展，有着非常深入透彻的解释，对保罗·罗默的努力和探索有着细致入微的描述。对于单一理论的形成和发展的历史的描写，这本书确实是个典范。这本书讲保罗·罗默的“内伤增长理论”的发展，实际上设计了两条路径，一条是数学方法的深入和推广，一条是思想本身的探索和发现。罗默一开始是打算借助于数学方法的完善来将索罗的研究推进一步，但是，单纯数学方法的优化没有给他带来预期的效果，于是他不得不去寻找思想或者知识上的其他途径。促使他取得重要进展的关键一步，居然是受到布坎南的“俱乐部产品”的启示。在布坎南的启示之下，他才逐渐明白现代经济增长的关键在于排他的非竞争性资产的存在。罗默最近几年对经济学中的数学滥用进行批判，也许有自我批评的意思在里面。

读罢沃尔什的《知识与国家财富》，又开始读里夫金的《零边际成本社会》。之前听说过里夫金及其《第三次工业革命》，知道他是一位以研究前沿知识或理论为特长的经济学家。我对这些东西一直有些，这是我保守性格的反应。我后来读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的时候，发现长期以来我都受到了柏拉图这样的对变革持敌对态度的“开放社会的敌人”的挟持。我以往总是以为，那些风行的东西总是要过去的；那些东西过去之后，留下来的还是那些传统的经典的东西。所以在《货币战争》热门的时候，我对此不屑一顾；在于丹风行的时候，我对她鄙视之极；在“长尾理论”和“世界的平的”流行的时候，我总以为那仅仅是流行而已。不过这一次，因为《知识和国家财富》中对排他而零边际成本资产的分析还有待深入，我就特别期待一个最接近现代状况的解释。不过，里夫金并没有满足我的需要。全书仅仅是对各个领域中尤其是与网络经济相关的基础设施的规模报酬及边际成本递减现象的罗列和描述，没有深入的背景描述，没有细致的因果分析，没有透出的理论解释。读这样的书很不让人过瘾的是，你很难得到智力的享受。作者仅仅是在一个平面上展示杂乱的现象，所以看了开头大致就可以知道结尾了。我对里夫金此书的要求有些苛刻。凡是新的事物出现之时，人们的认识总是单薄而凌乱的，全面的现象描述和理论分析，需要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事物的性质充分显现之后。因此，有观察家能够敏锐意识到变化，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大可不必过分苛求。

很快读完里夫金的《零边际成本社会》，接着读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我上学期读美国人丹尼尔·琼斯的《宇宙的主宰——哈耶克、弗里德曼与新自由主义的诞生》，一再碰到《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据作者说，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新自由主义诞生的时期，最有影响的三部著作，一是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二是米塞斯的《官僚体制》，三就是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说是这三部著作奠定了新自由主义的理论基础。我这学期开学就开始读波普尔这本书。因为其他事情的牵制，加上这本书确实太厚太难读，就放弃了。学期中，我无异读到一本杂书，是英国人戴维·埃德蒙兹和约翰·艾迪诺的《维特根斯坦的火钳——两位大哲之间的十分钟争吵》。这本书从两位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和波普尔几十年前在剑桥大学的一次十分钟争吵出发，引申出一系列有趣的话题，他们共同的犹太文化，他们不同的家族背景，他们共同的社会环境，他们不同的知识成长，他们共同的学术志趣，他们相异的哲学观念……我对波普尔略知一二，对维特根斯坦一无所知，读这本书，让我通过他们丰富的经历，精彩的人生，看到一丝哲学的曙光。受这“一把火钳”的诱惑，我决定要对波普尔的思想有个进一步的理解。维特根斯坦我是读不了，但波普尔还是可以理解的。据说，在那些伟大的现代哲学家中，波普尔的缺点就是“通俗”。

认真读进去，波普尔并不像想象那样晦涩难懂；甚至，波普尔的思想和文字都是通俗的。大致来讲，波普尔是在纳粹上台的背景下意识到世界政治形势的诡异和危险，他希望通过历史向人们发出警告。波普尔并没有对“开放社会”作出确切的定义，我们大致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自由的、民主的、不断进步的社会。总之是一种理想，是吻合资本主义传统价值观的乌托邦社会。波普尔对于阻碍历史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力量的批判，集中在“历史决定论”上（之前，波普尔有过对历史决定论专门批判的著作《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波普尔的批判矛头对准的主要是柏拉图、黑格尔和马克思，他们的思想和观念，被认为是反动的危险的集权主义的渊源，他们就是“开放社会的敌人”。波普尔对马克思的批判要温和一些，实际上，在某些方面，波普尔是承认马克思的影响和贡献的。波普尔将他最尖锐的批判的投枪掷向了柏拉图和黑格尔。我对黑格尔知之不多，对柏拉图稍有了解。如果不是以前读过一些对柏拉图批判的东西，一定会被波普尔对柏拉图的不恭所激怒。实际上，波普尔也正因为在这本书中对柏拉图毫不留情的批判，受到了学术界的排斥，长期影响他职称的晋升。波普尔对柏拉图的批判，有一些美国学者斯东在《审判苏格拉底》中阐述的思想，在现代观念背景下，并不难以理解。

假期中的前两周，我关了手机，断了网络，不赴宴不娱乐，一心读书。感觉有些收获，至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