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所议不是货币电子化取消纸质现金的事,而是经济学意义上的真正的无货币,不论它是本位商品还是金银珠宝,不论是纸币还是储存于信用卡或信息终端设备中的电子货币。
看此帖的读者一定对经济学意义的“什么是货币”有所涉及,故不赘述。但我可以肯定,不管你看过的或者是你自己所下的经济学意义的“货币”的定义,一定会涉及到“所有者”“交易”“契约”“凭证”“支付”等等此类概念。而同这些概念密不可分的、最最基本的东西、它们共同的指向就是“私有制”。
契约是为了保护私有者利益而签署的;交易V是私有者获取私有物处理多余私有物的方式;而货币是因为交易才存在的。如果取消私有制而采取公有制,产品就是公共品而非商品,其流动的方式就只能是配给(或不适当的叫做分配)而不是交易,则为交易便利而生的货币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西方经济学的终结》一书当中总结了人们获取产品满足自己需求的几个方式:自给自足、抢夺、接受配给和施舍、交换。如果产品是非私有制下的产品,那就是公共品,其分配方式是配给,而不是交换,没有了交换也就没有市场。配给,就要有个配给方案和原则,在共产主义社会当中,配给方案的最基本原则是“公平”二字。接受配给的人,只需要提供自己的资格证明就可以了,然后被记录,领走自己的一份所需即可,不需要任何支付对价,不论货币是金银还是纸张或者看不见摸不着的电子数字。——这就是为何共产主义社会没有货币的最基本最直接的逻辑推导。
有人认为不用货币是俄国人战时经济的想法,把持此观点的人说成是“俄奴”,实为大谬。实际上共产主义社会无须货币正是马克思自己根据其共产主义原理给出的一个推论。
马克思晚年曾经说:“在一个集体的、以共同占有生产资料为基础的社会里,生产者并不交换自己的产品,耗费在产品上生产的劳动,在这里也不表现为这些产品的价值,不表现为它们所具有的某种物的属性,因为这时和资本主义社会相反,个人的劳动不再经过迂回曲折的道路,而是直接地作为总劳动的构成部分存在着”(引自《哥达纲领批判》)。这段话被学界公认为是马克思对共产社会无需货币的直接论述。现在很多人自称读懂了马克思主义,找到了真马,但多是对马克思思想的误读。
马克思在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中就是这样构思的:社会主义革命会在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如英国最先发生,而且只有世界性革命后才能建成社会主义,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后由无产阶级政党一党治国,实行计划生产,产品按劳分配,无需市场和货币。但在《共产党宣言》发表24周年后,马恩又指出,宣言原理的实际应用“随时随地都要以当时的历史条件为转移”,说明马恩的认识也是逐步变化的而非僵化一成不变的。
列宁就“以当时的历史条件为转移”地灵活运用了马克思的理论,列宁指出在布尔什维克的苏联:“货币还要暂时保留下来。而且在从资本主义旧社会向社会主义新社会过渡的时期还要保留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列宁全集·29卷》。斯大林认为社会主义可以在不发达的一国当中先行建立,他也在反驳要立即取消货币的托洛斯基主义者时说过相同的话语:“货币在我们这里还会长期存在,一直到共产主义的第一阶段即社会主义发展阶段完成的时候为止”《斯大林全集·13卷》。但列宁和斯大林都不言而喻地肯定了一点:共产主义不需要货币,保留货币的必要性只是存在于社会主义时期。
不要总是先入为主地给“社会主义”一词贴上好或坏的价值标签。“社会主义”思想非常庞杂。《共产党宣言》第三章当中马克思将“封建社会主义”、“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德国的社会主义”列为“反动的社会主义”;把“经济学家、博爱主义者、人道主义者、劳动阶级状况改善派、慈善事业组织者、动物保护协会会员、戒酒协会发起人以及形形色色的小改良家”等等这些人提出来的社会主义称作为“保守的或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而把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等人的体系称之为“批判的空想社会主义”。而无论是反动的或者保守的社会主义抑或是空想社会主义,都不是马克思所要求的由无产阶级革命建立的科学社会主义。
由于“社会主义”概念各自解读,声张社会主义无需货币几乎总会立刻招致不同意见。即使是马克思的社会主义者也不例外,这是因为对于社会主义作为私有制的资本主义到公有制的共产主义之间的过渡阶段,还有没有私有制和私有制下的商品经济,如何实现从商品交易向公共品分配的过渡,见仁见智众说纷纭。
马恩的逻辑非常简单明了。在马恩看来,货币只是商品价值计量的工具,如果商品不在是商品而是公共品,它的价值属性当然就不存在了,那么表现、计量价值的货币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马克思在《资本论》当中明确指出,“谁用自己的产品来满足自己的需要,他生产的就只是使用价值,而不是商品”,也就是说,自给自足就无需交换,这时候的产品不是商品,没有(交换)价值,也就不需要用货币来表示其价值(价格,被马克思定义为价值的货币表示)。
恩格斯更是直截了当地说,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不需要著名的‘价值’插手其间”(摘自《马恩全集》,恩格斯这里的价值当然是交换价值的简称)。没有了价值问题,自然也就没有了作为价值计量工具的货币了。
1936年兰格(OskarLange)发表了《Socialism and the Market》,其理论就是取消私有制并不意味着取消商品交易制度。显然兰格的社会主义并不是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商品,必须是私有物,只有私有物的主人才有权决定其使用——用于交易支付或者消费它。所以,没有商品交易的私有制是逻辑不通的。浅显的逻辑错误,不仅没有建立起新的观点,反而是从反面论证了马克思共产主义无货币的论断。
但是不论怎样歧义社会主义,对共产主义不再是私有制下的商品经济这一点,应该不再有异议。《共产党宣言》第四章当中马克思说到:“共产党人到处都支持一切反对现存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的革命运动”,“在所有这些运动中,他们都强调所有制问题是运动的基本问题,不管这个问题的发展程度怎样”。这等于是最先知地预见、并坦诚地接受了后来者的指责——所谓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就是政治学而非经济学。 所以,就不应该有“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这个词语,至少也应该是在经济学之前加上“政治”二字。
经济二字就意味着市场交易,就意味着私有制,而共产党人的目标就是“消灭私有制”(摘自《共产党宣言》)。
《共产党宣言》结尾声明:“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指消灭私有制)只有用暴力推翻现存的全部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这里所谓“现存的全部社会制度”,当然要包括市场交易制度和货币体系。这都同兰格所称取消私有制并不等于取消商品的滑稽逻辑是格格不入的。
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政经理论界出现了社会主义要不要经济核算和货币的大讨论。奥地利人,作为科学家、哲学家和哲学物理主义创始人之一、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和维也纳学派主要建立者之一的奥托・诺以拉特Otto Neurath(18821210~19451222)就认为,二战时期集中管制经济其实比自由市场经济的效率要高得多, 由于后者追求利润最大化导致生产失调和失业等社会问题严重,因此应将战时的计划经济体制延续下去。诺以拉特建议成立一个“自然会计中心natural accounting centre ”来管理国家经济,就像管理一个特大国有工厂一样。
诺以拉特认为计划经济就不必再使用货币来进行经济核算,可以采用“自然的”实物方式解决经济计算问题, 因为生产的动力不再是利润, 而是可以客观确定的需要。显然,诺以拉特建议的出发点是两点,即确保全社会的供需均衡和保障就业。
战时共产主义的经济学思维并不是诺以拉特的首创。苏联的革命领导人和革命理论家、经济学家布哈林就是一个战时共产主义者,早在1919年为配合俄共(布)八大新党纲的宣传、模仿五年前恩格斯为共产主义者同盟撰写的纲领草案《共产主义原理》编写了一本通俗读物《共产主义ABC》,在这本书中布哈林教条主义般地宣传了马克思对于商品、交换、市场和货币等问题的观点。到德俄战争结束时,布哈林因为不赞同与德国和解的激进观点受到列宁谴责和批评。更在斯大林的大清洗运动中被清洗并处决。如前所述,列宁斯大林在社会主义阶段不能放弃货币的务实做法并不对布哈林宣传的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无货币的论断相矛盾。
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路德维希·V·米塞斯(18810929~19731010)是这场辩论的主角之一,而且是诺以拉特观点的强烈批判者。米塞斯作为担任过三任奥地利财政部长的经济学家庞巴维克的弟子、奥地利学派奠基人门格尔的徒孙、31岁时即出版了他的《货币与流通手段理论》一书,师生都是吃经济和货币这碗饭的,加上米塞斯原本是法学博士出身,其参与的社会工作之一就是阻止布尔什维克人掌权,故而反对一切取消市场和货币的主张、尤其是以战时共产主义机制为背景提出的主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米塞斯的最有名的学生哈耶克师承米塞斯,也是出了名的反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的人物。
米塞斯在这场辩论中持有的观点主要有以下几个要点。一,社会主义的经济核算是不可能。马克思主义者主张废除私有制和货币,而又要用马克思提出的用“劳动时间”计量搞经济核算,这是行不通的。米塞斯的这个论点实际上是击中的俄国马克思主义的要害——俄国要废除私有制但保留货币,还要搞经济核算,这实际上已经是歪曲了马克思主义的原理。米塞斯指出了“不可能”,是不承认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效率,认为社会主义制度就是对“理性经济的废除”,其根本目标是否认社会主义制度的必要性。如果社会主义因为低效率而不必要存在,也就从根本上不要谈论货币存在的必要性与否的问题了。
二,米塞斯给出了理性的经济核算的三种理论方法:实物核算(即诺以拉特提出的自然实物核算)、劳动时间核算(即劳动价值论的方法)以及市场价格核算。逐一分析之后认为只有市场价格核算是唯一可行的。而其它的核算方法都存在实际上的不可能。
米塞斯参与的这场论战的经济学史背景,是均衡理论的崛起。当时,追求所谓的市场均衡成了几乎所有经济学家的任务。但除米塞斯流派之外几乎所有经济学家都掉入了一个思维陷阱当中,那就是把”均衡”当作先天的神一样的存在,自己的工作只是拜神朝圣。但一般均衡理论的基础是供求方程曲线,而恰恰是供求曲线是漏洞百出子虚乌有的虚构,是在不懂得价值和价格的含义之下的一种主观臆想。米塞斯强烈批判用貌似高深的数学方法去求解证明并不存在的静态的均衡的主流做法。
米塞斯认为无货币的社会主义经济核算实际上的不可能,主要理由是因为计算工作庞大,计划与核算的时间太久。前苏联的经济学者就哀叹,要做出一个全苏联的年度供求计划,需要五年的时间。但以计算复杂性为理由否定社会主义核算的可能性和效率,根本就是找错了目标。现在这个计算技术问题已经不可能再成为否定计划经济的理由了。所谓的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区别,仅仅在于计划覆盖的范围的大小,而不在于要不要计划。计划是每一个私营企业也不可或缺的工作,管理部门要有工作计划,生产部门要有生产计划,采购部门要据此做采购计划等等。
但如今,计算技术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让人们在此看到了计划范围扩大化的曙光。Alibaba举办2017年会,召集全球21个国家的子公司5.4万员工中的近4万人参会,衣食住行乐安排得“治大国如烹小鲜”,董事会主席马云演讲透露,全球的阿里人2016年在空中飞行了680000小时,他自己就飞行了870个小时。这些数据的背后就是强大的云计算技术。阿里巴巴每年的双十一节日,全球的营业状态都是实时显示在总部的大屏幕上并通过电视媒体实时发布给全球观众。中国的快递业如今全球化的配送运转流畅,同样得益于计算手段和通信方式的突破发展。
米塞斯在1912年出版的《货币和信用理论》一书中构筑了他的“回归分析理论”,根据这一理论,市场不仅仅是货币的发源地,还是货币存在的必要条件。这一点其实和马克思的观点是一致的,即货币——市场——商品——私有制,是逻辑一致的。
米塞斯的论点,无非是论证了货币在市场经济当中的必要性,而且是从反面论证了共产主义里货币的存在的非必要性和无意义。权威的思想史学者M·布拉格对此就认为,米塞斯实际上是这场著名论战当中的输家。
总而言之,保留货币,就意味着保留市场交易,就意味着保留商品和私有制,而共产主义社会是消灭私有制建立公有制、没有商品只有公共品、没有交易市场只有按需配给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