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
2017-9-9
指示灯亮起，车子在十字路口调头。
行到路中央，车子还没有摆直。“嘭”的一声，感觉到右侧的震动。
“糟糕，出事故了。”
我推开车门下车，面前是一位身着白衬衣的男子，有些佝偻，三十多岁或者五十多岁的样子。很惶恐，很紧张，嘴唇嚅嗫着，但听不清在说什么，好像是在解释什么，又不像是在道歉。他弓下腰去将电动车扶起来，有些迟缓，有些吃力。他站在我面前，不及我的肩头。我注意到，他的衣服干干净净的，皮鞋上没有什么灰尘。他的眼神恐惧而茫然，茫然而无措。当他将电动车扶正之后，手就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我没有说他一句话。我想安慰安慰他，又觉不合适。似乎应该批评他，发泄一点不满，也觉不合适。他可能比我年纪小很多，但看起来又好像大很多的样子。他看起来疲惫不堪，也许是刚下晚班回家。他的眼神好像不是太好，也许视力有些问题。我没有批评或者抱怨，看他可怜的样子，我已经有些内疚了。
太阳在头顶明晃晃热烘烘地照着，空气燥热，来来往往的车子玻璃反射的阳光，将眼睛晃得难受。我们将车子移到路边，几步之外就是我们准备去采购日用品的沃尔玛。我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事，雨燕也经验不足。雨燕虽然有十几年驾龄，几乎没有出过事故。总之这是一个事故，那就报警吧。电话打通，指挥中心派交警过来还得点时间。那肇事的男子只是怔怔地站在一边，不说话，看着路上的车来车往。我看他的时候，他就将头低下。我想跟他说点什么，先是准备装模作样教训教训他的，说着说着却又同情起来。一个可怜的男人！
交警打电话过来，说路上很堵，估计得两个小时才到得了。他建议我们不要等，私了算啦。雨燕将受损情况给4S店发图片过去，说损失不小，得花四千左右才修得好。怎么私了呢？如果肇事方全责，四千元他如何承受得了？就算折半，也不是办法。扣押他的电动车？那电动车能值几百块？
我如实跟肇事男子说，警察一时来不了，他要我们私了。那男子好像担心我们讹他，说还是要等警察来，该赔多少赔多少。我心里明白，该赔多少他都赔不起的。他都这样了，还能将他怎么样呢？“干脆说吧，你能出多少钱？”我的口气尽量表现得心平气和。在这样的人面前抖威风，是要遭谴责的。
那男子很胆怯地说：“我只能出二百。”
“二百？！”
修理费可要四千哪！其实，我已经料到了，就他这种情况，也就是赔得起一百二百的。不过，还是得说道说道。我接着跟那男子聊了聊。我内心里是希望了解他的情况，这样我们免除他的赔偿才会更加心安理得。那男子说，他在施工队给人家做保洁的，一个月也就千把块。他之前上的晚班，骑车的时候有些犯困，注意力不集中。还说他也很着急，回家之后接着要回老家，老人在家生病了。我看他老实巴交的样子，确实不像在撒谎。
听着听着，我越发内疚了。我们就这样将一个可怜巴巴的老实人拦在路上，不让人家在劳累一个晚上之后回家休息，不让人家回老家看生病的老人。我们是多么的铁石心肠啊！想着想着，我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正当性怀疑起来。可是，我们毕竟是受害一方啊，而且还是应该给他一点教训吧，他这样骑车实在太危险。
“那就拿两百吧，算是给你一个教训。”
“我得回家去取钱。身上没带钱。”这倒是我没料到的。我没有想象过一个男人出门，身上二百块钱都没有。
肇事男子走后，我和雨燕又陷入新的困惑之中。说实在话，我们都不想要他的二百块的，刚刚那么说，只是想给他个教训而已。既然他准备回家拿钱了，教训也就有了。我们还有事情，今早就是准备到沃尔玛采购的。可是我们又不能走开，那男子走了，他的电动车没锁，就放在路边。我们要是走了，他的车子丢了怎么办？他倒是没委托我们给他看着车，我们似乎可以免责。但是，那破破烂烂的电动车，对他来说可是一件重要的财产。于是，我们只能成为他电动车的临时保管员。
过了好大一会儿，肇事男子还没来，警察倒是来了。拍照，问询。“我叫你们私了私了算了的，一个农村的穷鬼，肉剐不下几两，皮剥不下一张，你能拿他怎么办？”我听不得这样的话，倒不是因为他的口气似乎是我们会讹别人，而是他对穷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鄙视。
那男子终于来了。手里捏着二百块钱。小警察将他拉到一边，教训了一通。那男子还是木讷而茫然的样子，眼睛在脚尖前几寸的地方扫描着，不敢抬头。
警察处理完走了，那男子走过来，将捏出汗的两百块递给我。“谢谢你可怜我，我就只有这么点钱。”
我将钱接过来，感觉到上面的汗水。“以后开车上路一定要小心，刹车要修好，注意力要集中。”我的语重心长让自己听着都有点酸酸的。
接着，我将那二百块塞进他的上衣口袋。
那男子一连声地“谢谢”，“谢谢”。我看他眼里有泪水流出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就处理好了。4S店负责修车，保险公司负责出钱，算我们的全责。
我一整天的心情都是阴霾。应该不是愧疚吧，尽管这件事也给那可怜的男子造成困扰，但他毕竟是肇事一方。那么我的惆怅因何而来呢？我是受不了了那男子困窘而惶惑的眼神，受不了他因紧张和恐惧而木讷而猥琐的样子，受不了他手里那捏出了汗的二百块！
这个世界怎么会这样呢？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