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远去的吆喝声(二):修缸哦,锔碗字哦(散文)
文/潘国尧
“修缸哦~补瓮(宁绍方言要念bang,音‘帮’,去声)!”,那最后一个“帮”字须立顿而至,很干脆。那时家家户户的陶制器皿是主要的盛物器具,积雨水的大小水缸,积粪水的“料缸”,装咸菜浸年糕的瓮,等等,坛坛罐罐,每家都有个十好几件。这玩意身子骨又金贵,稍一疏忽就要破损,破损了一般只能扔掉。但家里绝对少不了这玩意,新买一个吧,不但贵,大水缸之类的还很难把它从镇上给弄到家里来,我曾见过叔父为了去镇上买一个大水缸而摇了一天的船,很累人。
所以水缸之类的破损了,只要不是粉碎性的,一般人家首先想到的是修补。现如今城乡的饮用水洗涤用水差不多都是自来水了,只要不停水,龙头一拧就有水出来,居民几无储水的观念,所以水缸之类的也就不怎么需要了。而咸菜,集市上啥都有,似乎也不需要一缸缸的腌了,除非像老衲这样的老人怀旧,少量的做一点。而粪水是直排到化粪池里的,种地是用化肥的,也不需要“料缸”了。家里临时要存个液体之类的大都喜欢用摔不坏又轻便的涂料桶……所以陶器在日常生活中基本靠边站了,自然,修理陶器的这门手艺也就绝迹了!
但在三四十年前,最后的那一拨补缸佬还是比较吃香的。干修缸补瓮这玩意需要耐心和细心,所以乡间的补缸佬基本是些50岁以上的中老年男人。
补缸佬出门时的标配是肩膀上的一个“钿褡”,原先是生意人装钱用的,北方人叫褡裢。一般用粗布做成,补缸佬的“钿褡”,挂在胸前的一坨,里面装的都是自制的一种叫“油灰”的粘合剂粉末,没见过补缸佬调配的场面,因这属于每个师傅的核心机密,一般都是出门前在家里偷偷调配好的。但是听村里老辈分的说过,“油灰”的基本成分是水泥掺生桐油,讲究一点的,可能还会在油灰中掺一些鸡蛋清进去。
“钿褡”晃荡在背后的一坨,则基本是些生铁做的大小不等的钩子,形似“[”,宁绍方言一般管这玩意叫“蚂蟥攀”,作用是把破裂的两瓣陶片钩到一起。除此之外,就是补缸佬的一些基本工具了,不外乎一把手工钻头,大大小小的几把锤子,一两个小榔头,以及大小刷子、泥夹等。补缸不是砸石块,都是轻活,所以榔头一般不大,甚至有用木榔头的。
水缸要么不开裂,一开裂基本就裂成两瓣,几乎没有修的必要了,因为花大功夫修成的水缸,花掉的钱足可以买一个新的水缸了。但也有不小心砸掉其中一块的,就用得上补缸佬“钿褡”里的那些作料了。一般的程序是这样的:补缸佬先在缸裂处的两边钻几个洞,再在破损的缸块上钻几个洞,然后用“蚂蟥攀”把裂块与缸体钩到一起——前提是破损的那块陶片基本能与裂口对接得上。然后取一撮油灰,放在一只碗里,加水仔细地调和好了,用泥夹把油灰填充在对接的所有裂缝里,太阳底下晒一会,这缸就算修好了。
这活基本没啥技术含量,如果有油灰、蚂蟥攀和钻头,一般家里的男人自己都会修补。但补缸佬的绝活在诊断上,这是一般人所不具备的技术,就是他肉眼能看出一只水缸或一只翁的底部或身子上哪个地方渗水或漏水了。
陶瓷一般都是用黄土烧制的,黄土中有不少沙子的成分,如果和泥和的不到位,一些水缸烧成后会留下一些“沙眼”,特别是新买的水缸,十有八九存在渗水或漏水的现象。买水缸时,一时半会的也看不出这些缺陷,即便卖家往水缸里注水,买家也没那个耐心等到水缸渗出水来再去挑挑拣拣。买回家的水缸时间长了,一般都会出现渗漏现象。
所以补缸佬走村穿巷干得最多的活就是补漏。
大的砂眼,经验丰富的补缸佬看一眼就能找出来,小的密集的砂眼,则可以用水检验。补缸佬会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撒上与水缸底差不多大小的一个草木灰圈,然后把水缸抬到草灰圈上,往水缸里倒一桶水,一会儿把水缸侧翻,一般草灰都不会留在缸底,只有渗水的地方会留下一些湿湿的黑色印记,然后只需在这些渗水的地方内外涂几层油灰就没事了。
有的砂眼或者细小的裂缝就在缸身上,而水缸的身子大,要检验的面积广,如果把水缸装满水,一时半会怕也找不到这些小裂缝或砂眼,且水缸的外面一般都是深色调,也很难发现渗水处。
但这也难不倒补缸佬,他会在地上生一堆火,然后在火堆上覆一层青草。趁着火堆还没熄灭,补缸佬让人一起把水缸倒扣在冒烟的灰烬上,再用湿毛巾或湿衣服之类的围住缸沿与地面接触的缝隙,这样里面的青烟就只好自己找出口冒出来,这冒出来的地方无疑就是裂缝或砂眼了。补缸佬会用粉笔把这些冒烟点一一圈出来,然后在缸身内外涂上油灰,如果有的裂缝比较明显,补缸佬征得主人同意后,会用凿子把裂缝处凿出一道沟,再把调好的油灰嵌进去,这样就可保万无一失了。
那时补缸佬还是很讲究职业道德的,过个三五天,他会有意回访补缸人家,如果水缸还是渗水或者漏水,他还会帮着继续寻找渗漏处修补,并且再不收费。不过一般人家也很体谅补缸佬,只要渗水不是很厉害,就不会再折腾补缸佬,因为陶瓷器皿还有一个自我修复的特点,这就是时间长了,砂眼或裂缝会被水中的一些矿物质自动镶嵌。所以以前的乡下,家家户户都有大水缸,这些大水缸一般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越有些年头的水缸越不会渗漏,也越值钱。
“锔碗字钉~碗!”,这也是记忆中常常听到的一种声音。饭碗在今天看来是一个很寻常的生活用品了,有的小夫妻吵架,现在都是一摞一摞的扔家里的碗盏,丝毫不会心疼。但在那些年月,一个碗还是比较贵的,一般每户人家大大小小的碗也就十几个,而且这玩意还特别容易被打破,碗沿上缺个口子更是很常见的。碗破了,一般的人家肯定选择修补,鲁迅的小说“风波”中七斤家那个钉了无数铜钉的破大碗就是明证。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个谚语就是针对补碗佬说的。瓷器比陶器金贵,补碗的技术自然也比补缸的技术更复杂些。如果说补缸佬的核心技术主要在于诊断渗水或漏水处,那么补碗佬的核心技术就在如何使用好那个钻头上。瓷器的表面光滑,质地也远比陶器坚硬,补碗的铜钉又小,钻头钻洞的位置必须十分精确,所以补碗佬戴眼镜的居多,盖因长期近距离的死盯着那个小小的碗洞,很伤眼神。
那时,补碗佬的主要生意却不是补碗,而是锔字。
这又是一门很有时代特色的手艺。前文提到了,因为贫困,当时很多人家大大小小也就十几个碗。但农村里婚丧嫁娶的事几乎每天都要发生,有时候逢好日子,一个村里甚至几户人家同时要办几十桌的酒席。酒席就得用很多的碗盏,办酒的人家哪里置得起这么大的排场?一般的做法就是一家一家的去借碗盏用,用完后再一家一家的去还给人家。
这就有问题出来了,当时的碗,品种没有今天那么丰富,很多人家的碗都出自镇上的一家碗店,借走的碗基本就是一个款式,不同的无非是新旧程度罢了。如果不在每个碗上留下一些记号,如何才能准确的还碗?
所以一般人家买来了新碗,第一件事就是要找补碗佬锔字。虽说锔一个字也就几分钱,但十几个碗都锔上,就不是一个小生意了。
锔碗字倒不是怕有人偷碗,小偷再没本事也不至于到人家里去偷个碗。碗上锔字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做到差异化,以便办红白宴席的人家还碗方便准确。所以有的人家把字锔在碗的正面底部,有的锔在“碗桌底”上,有的锔在碗身上。有的只锔主人姓名中的一个字,有的还要在主人名后面再锔一个“记”字。宁绍一带,过去生了儿女一般都要找拆字先生取名,讲究个五行相生相克,所以重名的比较多,甚至在一个村里,重名的也往往有好几个,比如土根、水根、火根、木根之类的名字特别多。有网友问老衲的小说中为什么要给主人公取那么土的名字,事实是宁绍一带多的是这样的名字。
那如果在每一个碗里都锔上一个“根”字,你怎么知道这碗到底是水根家的还是火根家的还是木根家的呢?锔字的为了不使得一个村里那么多重名的人家搞混,就会以字的大小,甚至笔画的一些小动作以示区别,比如其中的一撇会夸张地上挑,或者一捺上给打个钩等。
那时候农村里每当秋后家家户户都吃包谷糊糊果腹,那玩意吃完后总要留一些痕迹在碗底或碗身子上,一些苛刻的主人会要求孩子们把碗舔干净,舔着舔着就舔到那个碗底的字上了。白的碗,黑的字,黄的包谷糊糊痕迹,这恐怕是一代人记忆中挥之不去的一段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