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脑壳(小说)
文/潘国尧
8月天亮得早,才凌晨4点多,窗外就一片白色了。刘三睡不着了,昨晚上一家子干掉一个十几斤重的大西瓜,一晚上下来,西瓜皮发出的馊臭味从厨房蔓延到房子的各个角落。老婆孩子睡得死,这味儿无所谓,刘三却扛不住了。他就起床去倒垃圾。垃圾桶是一个涂料桶,这是刘三在外面打工时带回家的“神器”,坐火车时既可以当椅子,桶里还能装行李。早年刘三在省城混,每个月都要回家一次,每次总要带个“神器”回来,现在家里这样的桶有十好几个了,装米的,囤水的,腌咸菜的,甚至有装鞋子的。
刘三家楼下就是一个垃圾箱,垃圾倒掉后有很多杂物还粘在桶壁上。刘三就去小区北边的一个池塘里洗桶。这个池塘原先是护城河的一部分,后来镇政府那些败家子一任接着一任的拆四合院填河造房子,把这一带的原住民全赶到了刘三他们这个小区里变成了“市民”。刘三家祖上留下的房子本来紧靠着护城河,从窗口弯腰就能打水,夏天把躺椅搬到河边,一觉睡到大天亮,别提有多舒坦了。
但是刘三家的院子和河边的房子说拆就拆了,没办法,镇上派出所这些带枪的土匪和戴钢盔提钢棍的城管他们惹不起。
刘三和他的邻居们被赶到小区里住到楼房上后,原先临河的地盘和被填掉的护城河就变成了一段宽阔的马路,镇里的败家子们给这条马路取了个好听的名头:就业一条街。刘三就是这条街建成后被老婆从城里给叫回来的,老婆说镇上给了他们家一个摊位,爱卖什么就卖什么。
刘三家祖上卤得一手好牛肉,这秘方传到刘三爹手上后就没法继续了,因为那个年代,杀头耕牛得去县里农业局批。好在秘方还在刘三手上,他就依葫芦画瓢,开始糊弄卤牛肉,然后叫他老婆在摊位上卖。
护城河被填掉后剩下了镇西头这个死水坑一样的一截,因为临近菜场和小区,这个臭水坑就被当成了垃圾坑,镇里的打算,什么时候垃圾满了,什么时候就在上面填土,到时又可整出一块地来卖掉。
自从护城河被填,这个古镇的好风水就彻底转了向,破镇开始衰落,有点闲钱的都跑到县城里去住了,有点大钱的甚至搬到省城去了,更有钱的干脆出国移民了。还有几家没钱的,镇上的房子被拆掉后得到几十万块钱,干脆到乡下买块地造房子又做回农民了。最近这几年更是刑事案件不断,每年总是有几个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致镇上人人自危,能跑路的都跑了,就剩下刘三他们这些半死不活讨生活的家伙在继续糊弄着日子。而这条“商业街”也差不多变成了一条鬼街。
天没全亮,路灯却被保安提前关掉了,池塘边黑咕隆咚的,刘三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岸上找到一块石头踩上去,没踩稳,半个身子就顺到了河里。好在天热,刘三打了个赤膊,只穿了个大裤衩,权当是在臭水坑里洗了个澡。
但是有一只拖鞋陷在池塘的淤泥里了,刘三就把涂料桶和另一只拖鞋扔到了岸上,弯下身子去摸拖鞋。
刘三摸到拖鞋的时候,发觉自己的右脚好像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什么东西上,刘三以为是老鳖或者是一条大鲶鱼,就又弯腰下去摸。
这一摸竟然摸出一条人腿!
刘三把这一截小腿扔到岸上,想再摸摸看,或许还能摸到另一条腿,但水下冒出的恶臭实在难闻,就自顾爬上岸了。刘三早年曾经在省城的一个大医院做过勤杂工,那医院的外科手术名气很大,好多手脚出了问题的一般都选择到这个医院截肢。外科手术室每天都要处理很多的人腿和人胳膊,有的生疮化脓非常恐怖,但是刘三不管这些,一件一件的装到蛇皮袋中去埋掉。所以一般人摸到一条人腿可能会吓晕,但是刘三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他什么样的人腿没摸过?
刘三上岸后就拎着那截小腿去找小区门口的保安,这时天还没大亮,保安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刘三把保安摇醒,说是自己摸到了一条人腿。保安说一大早你开什么玩笑!刘三说真的是一条人腿。刘三把一截藕一样的小腿在保安眼前晃了晃,保安吓得脸都黄了。
保安原先也是跟刘三一个居委会的,问刘三这玩意是从哪里弄来的?刘三说是自己刚从池塘里抠出来的。
入夏以来,破镇已经有好几个女人失踪了,镇派出所一再嘱咐各小区,发现异常情况第一时间报警。被人腿吓傻了的保安就赶紧打了110,还叫刘三拎了人腿去河岸边站着等警察,保安说:那是现场,你不能离开。刘三说:又不是我砍的腿,干嘛要我去现场?
保安说我是为你好,要不等下你有8张嘴都说不清。
过了十来分钟,警车哇呜哇呜叫唤着来了,车上是镇派出所的老王,跟刘三差不多的年纪。老王问了刘三几个问题后就要刘三再下去摸摸,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刘三说下面水很臭,表示不想再摸。老王说你摸一件上来我就给你50块钱。
刘三说那你可得说话算话。老王就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大钱在刘三眼前晃了晃,说:你摸多少件就给你多少钱。
刘三二话不说就下了河,对他来说,只要有人愿意给钱,他啥活都会去做,当年在医院打杂,水泥厂的人神秘兮兮地来找他,说要是凑够一车胳膊腿就给他500块钱,问刘三怕不怕恶心,刘三说只要给钱,别说胳膊腿,就是烂肠子臭脑袋他都敢收藏。这样后来刘三就不把那些胳膊腿拉到郊外去埋了,就在医院太平间旁边的一个杂物间里攒够一车,水泥厂的人每周就会来拉一次。水泥厂把这些胳膊腿拉走后掺和到生料里一起煅烧,烧出来的水泥质量特别好。
说话间天已大亮了,菜场开门后,很多摊贩一大早听说刘三在河里摸出了人腿,就都过来看热闹,河岸上一会儿功夫黑压压地围满了一圈人。
刘三看到这么多人看热闹,觉得很有面子,就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往池塘臭水里扎,很快就把河底很多的污秽物一五一十地鼓捣到了岸上。
刘三一共摸出了4条腿,都是大腿与小腿分离的,还摸到两个胳膊,还有好几块大的肉团是装在一个蛇皮袋里的。这些尸块应该是昨晚上才被人扔到这里的,否则这么热的天,泡在这样脏的池塘里,老早就沤烂了。
但是刘三连着扎了几个猛子下去,却怎么也摸不到那颗脑壳,刘三很沮丧,也觉得很没面子,他把一池子的水都搅成了墨水,然后站在水里大声地问老王:那个脑壳去哪了呢?
众人还在起哄,想让刘三再扎到河底摸。老王向刘三招招手,说是你先上来吧。
刘三上岸后就向老王要钱,老王说等找到那个脑壳后一并给你。
刘三有点恼怒,说是说好的事怎么变卦了?说着就拎起一个腿要往河里扔。老王说你是想要这三四百块呢还是想要三四千块?刘三说我就要这三四百块,说罢就把老王的钱包夺了过去。
老王苦笑着摇摇头:你个破刘三,那是我自己的钱,一会到所长那你得给我做个证明。
刘三拿了钱要走,老王叫刘三把那些尸块拼凑拼凑,刘三说脑壳不在,拼了有个屁用!
老王就从车里找来一个蛇皮袋,叫刘三用水冲干净了尸块装袋,刘三说那你还得给钱。老王说你要是再胡说我就叫文化站的人来菜场里拉走你的老虎机!
刘三这才很不情愿地去洗尸块装袋了。
老王把装尸块的袋子扔进车子的后备箱里,转身打开车门,想把刘三往车里塞,刘三死活不干,大声说这尸块又不是自己扔的,“好心给你捞肉,你却要关我,我冤哪!”老王叫保安也一起去,说是要做个笔录,没别的事。
保安连骗带哄和刘三一起坐到了警车里。
桑塔纳车子里面很干净,刘三的身子很脏,座位上很快涂满了泥巴。老王一边把方向盘,一边给所长打电话,简单报告了菜场边池塘里的尸块情况,让所长要在中午前找人把池子围个坝子,把水抽干了,“无论如何要找到那个脑壳”,老王说。
三人到了所里,几个警员听说捞了个尸体,就都过来想看看,老王说又不是排骨,“要不洗干净了中午给你们炖锅汤?”
几个人就四散走开了。
中午的时候,刘三和保安从派出所里回到了小区门口,这时已经有很多人在池塘边刚才刘三挖出尸块的地方用防洪草包筑起了一个水坝,水坝和河湾之间被围成了一个U型的小池塘。这个池塘平时很少有人来打扰,上面布满了水草和菜市场每天处理掉的各种杂物,水草和杂物形成厚厚的被子一样的一层盖子,老王判断那个脑壳肯定是在这个盖子下面。
两台橡胶水泵也很快安装好了往坝外抽水,刘三想回家先去洗个澡,但是老婆死活不让他进门,说这么晦气的事都让你摊上了,家门就不要进了。刘三说我们家这么豪华的装修还不都是我从医院里摸人腿摸来的吗?这有什么晦气的,你要是不开门,我就把今天早上捞尸块的钱都去酒馆里吃掉!
刘三老婆说那你先去运河里洗个澡。
刘三说不用了,刚才在派出所里已经用水枪冲过了,“你开门,我只要在咱家的马桶里撒泡尿就能去掉晦气的。”刘三说。
刘三老婆这才把他放进了门。
刘三在家里吃了中饭,就打了个赤膊,带着儿子来河边转悠,正是八月天最热的时候,很多看热闹的人都躲在阴凉处,刘三拿草帽当扇子,边扇边查看快被抽干的水塘,但见有很多的黄鳝泥鳅在岸边的淤泥里爬来爬去,刘三就脱了拖鞋去抓,抓了好几条扔到岸上,那些黄鳝被地里的泥土一滚,就动弹不了了,他儿子赶紧脱了汗衫把这些东西包了起来。
刘三在抓一条很大的泥鳅的时候失了手,那泥鳅掉下后怎么也找不着了,刘三就在水草下摸,一会儿就抓出一绺长头发,他想这肯定是那颗脑壳了。
刘三没有很快把脑壳拽出来,他站直了对岸上的老王和所长说:我要是找到了那个脑壳你们给几个钱?
老王说算上早上给你的,凑足一整千。
刘三说我要现钱。所长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说你找着了?刘三说你再给我六百,我就给你脑壳。
所长就来到水坝前把钱递给了刘三,刘三也把那个脑壳拽了出来要给所长,说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所长嫌脑壳刚从污水里起出来太脏,说你把脑壳洗洗吧。刘三向人群里看热闹的儿子招招手,先把钱扔给了儿子,然后就把脑壳拎到水坝外的清水里使劲汰了汰。
刘三把脑壳洗干净后看了一眼,整个人差点掉到水坝下面。
刘三叫所长先回到岸上,说天太热,所长你细皮嫩肉的不能晒,叫老王过来,老王的黑皮经晒。
老王过来后看了看刘三手上的货也傻眼了,老王轻声对刘三说,我先把所长带到所里去,一会儿再来接你,“你把脑壳先浸在水里,千万别拎出来给人看。”老王说。
刘三就一手拽着脑壳,蹲在水坝上等老王。
刘三在大太阳底下就这样蹲了半个小时,他的背被晒得生疼生疼,他心里想,这600块钱比早上的400块更难赚。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会被剁成块的呢?她这么风光的老公怎么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呢?他还怎么去保护镇上的人呢?
那天晚上所长住进了医院。刘三手里拎的那个脑壳就是所长的漂亮媳妇!关于所长媳妇的故事有很多,总之这个小镇一枝花在嫁给所长之前,因她而起的打打杀杀的事没少发生过,没办法,这年头,有些有钱的和有点权力的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下身了,只要是看着顺眼的,总要想法子去争取,即便是贵为所长媳妇,照样也有人惦记!
这些日子所长率领几个警员去县城参加扫黄打黑的集中行动,已经有好几天没回所里来了,如果不是出了命案,他也不会回来。所长回来后甚至都没回家里去过,他想等这个案子有了眉目后再回家,所长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老婆会成为这个镇上又一个被干掉的女人。
所长老婆就是他去县城参加严打那晚被害的。至于歹徒为什么要来害所长的老婆,有各种传闻,老衲会在别的小说里继续演绎这个故事。总之,这事后来是不了了之,好像都没正经立案,歹徒自然也就一直没抓着。这年头,只要有人来劲,小事可以整得很大;如果有人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也不是难事。总之,得看这事摊到谁的身上,以及在什么时间降临。
在所长老婆的灵前,所长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想要爬到板头上跟被胶带纸粘贴起来的老婆同睡。无奈天太热,尸体开始发臭,几个同事生拉硬拽的不让所长靠近尸体。但也有心细的人现场看出点门道,说所长其实是在干嚎,“眼眶里一滴泪水都没滴下来!”
那天,刘三要去送丧,老婆不让去,但刘三说自己的老虎机还仗着所里的照应,这样的大事,不敢不去。老婆劝不住刘三,就把他摸脑壳赚的一千元钱原封不动地包了一个白包,让刘三送给管事的。刘三老婆说,这钱脏,得赶紧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