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不出村(散文)
文/潘国尧
猪笼大名朱龙,后来村里村外都以猪笼称之,他也就表示认可。猪笼是这年正月里被女儿女婿接到城里住下的,已经快半年了。这半年怎么过来的,猪笼是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每天就像以前家里圈养的那头猪一样的活着,就是早上起来吃早饭,中午吃中饭,晚上吃晚饭,三顿都吃完后就睡觉,然后第二天接着这样过。问题是猪这样过是主人为了把它养肥然后卖掉得几个钱,然而猪笼这个年纪,这把老骨头,就是喂肥了,卖给谁去?谁要?
所以猪笼越来越觉得半年前离开羊角湾到城里住下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现在无时无刻不想着回羊角湾去,特别是最近这几天,女儿女婿的脸色都不好看,这是因为猪笼的外孙子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了,女婿卖掉了一套老房子,得了百把万块钱,但刚够孩子去外国读一年书的钱,如果要多读一年,那就得再卖掉一套,但是女婿总共就两套房,再卖掉一套的话,全家就得去租房住了。
猪笼本想说:为啥非得去外国读书呢?自己的闺女从村里读到乡里再读到县城里的学校,还不照样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还不照样在城里的国家单位混?
但这是在城里,这是在别人的家里,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但猪笼住到城里后,始终没u有这种感觉,倒是越来越觉得女婿是他的半个爹!由于整天闲得蛋疼,猪笼的话也越来越少。这是有原因的,猪笼一天只出一次门,每次就是中午小区门口的面店,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就是跟掌柜说:来碗大肉面。女儿叫猪笼中午自己做饭,说冰箱里啥都有。自从老伴去年撇下他自个儿挂了后,猪笼就没有正经做过饭,在老家也是饱一顿饥一顿的,儿子儿媳也都去城里打工了,偌大的一个院子就自己一个人守着,他觉得这辈子很失败,到老了,身边居然只剩下了一条老狗。而被女儿接到城里后,连老狗也送人了!
因为女儿女婿这些天就是在饭桌上也在叨逼钱的事,猪笼就越发感到自己在这是多余的人了,于是从早到晚,满脑子的心事,连在屋子里走路都尽量的不发出声音来。这天早上洗漱,猪笼神情恍惚,竟然把擦下身的毛巾用来擦脸了。
自从到城里后,女儿就甩给他两条毛巾,说每天睡觉前要洗脸洗屁股,“白的这条洗脸,黄的那条洗屁股。”女儿说。猪笼从小到老只有洗脸的习惯,从来就没有在睡觉前洗屁股这一道程序,羊角湾的人也都没有这一说。但这是在城里,在城里就得按城里的规矩办,戏台上不也是这么唱的么: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
刚开始的时候,猪笼总是把洗脸的和洗屁股的毛巾搞错,弄得屎迹总是擦到了脸上,后来还是外孙子教的一招使他再也不搞错了,外孙说:姥爷,您的脸是白的,而屎一般都是黄色的对吧?从此每次只要拿毛巾时,猪笼首先都会想到屎的颜色,也就没有拿错过。
但这几天猪笼似乎忘记了这个铁律,已经有好几天把毛巾拿错了,特别是昨晚睡觉前,猪笼拉完屎就洗屁股,结果拽了白色的那条毛巾,整得半脸盆水都发黄了,才发现手上拿的是擦脸的那一条毛巾!
早上起来的时候上厕所,把门拉上了,出来的时候还是在想心事,没记得去把门拉开,结果一头幢到了厕所的玻璃门上,还好,玻璃足够厚,没被他撞裂,但猪笼的额头却鼓出一个大包。
中午的时候,猪笼在外面买了两个葱包桧吃,吃完后嘴干,想喝水,但暖瓶里没水了,猪笼就找烧水的壶,那把破壶从来没用过,猪笼是死活打不开盖,他想那就用电饭锅煮水吧,那玩意老伴在时使过。他就掏出饭锅接水,在水龙头里接了半锅水,顺手就把锅里的水倒到了电饭锅的外壳里,弄得厨房很快变成了水房。赶紧去阳台找拖把,但是拖把是一把像谷耙子一样的破东西,猪笼是怎么也不会使,没办法,只好脱了上衣使劲的擦地板,费了半天劲,才把地板上的水都擦干净了。
猪笼想以这种状态,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这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待下去的地方。猪笼这些天里特别怀念羊角湾村,老话说得好:五十不进城,六十不出村,他都六十好几的年纪了,咋就冒冒失失地跟着女儿女婿进城呢?
他想他得回去了,自己也才六十多,村里像他这样的孤老头有好几个,比如四八老汉,一辈子就是一个人这么过来的,再比如耀夫老光棍,快五十的人了,想了一辈子的女人了,到现在还只有想的份,出门去摸螺蛳是一个人,晚上把螺蛳卖掉了回来还是一个人,还有阿观,柏枝,阿七,水根老爹,七叔公,不都是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么?
这么想着时,猪笼就摸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整理行李。猪笼的行李其实没多少,也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快被他翻烂了的线装书,就是《水浒传》《三国演义》《说岳全传》这些他走到哪带到哪的古书,还有一把刮胡刀,以及这半年来没事时织成的几张渔网。
猪笼在床底下找出自己来时的两个蛇皮袋,把那些行李都装进去了,然后再把两个袋子打个结,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就要出门。
但是猪笼出门前还是想到了一件事, 这就是他的小外孙要是放学回家找不着他会难过的,这小家伙每天出门前都要跑到猪笼的房间里跟他说一声:姥爷,我上学去了。然后傍晚回家使劲地敲门,大声叫嚷着“姥爷姥爷,开门开门!”尽管小崽子自己有钥匙,但是每次总喜欢这样嚷,他的意思好像这楼里只他有姥爷似的。
虽然猪笼并不喜欢“姥爷”这个北方的叫法,这总使他想到电视里的那些“老爷”,猪笼想,自己就是一个孤老头,怎么可能会变成那些说句话就能地动山摇的老爷呢?
猪笼其实更希望外孙子喊他一声“外公”,在猪笼的印象里,外公就是那个坐着打瞌睡,吃饭没牙齿只能干咽,拉屎会在茅坑里蹲半天的老头,是那个笑起来嘴上只露出一个黑洞的可爱的小老头。
猪笼想,自己就这样走了,小外孙一定会哭鼻子的,他就把两个蛇皮袋从肩膀上卸下来,在外孙子的屋子里找出纸和笔,提笔给他写了一封告别信。
猪笼是文革后他们乡里最后一届农业中学的学生,虽然没读多少书,但还是跟语文老师认了不少字,后来回乡种地,得空时就读那几本古书,读得多了,有些半文半白的话也就深入他的话语体系了,平时在村里跟那些老光棍聊天,偶尔也总是能蹦出几句古语。
由于文言文基础还算不错,他就想给外孙子写一封家信告别。
然后他就坐下来认真地写下这么一封信。
轩轩吾孙儿
姥爷于乙未年正月初五偕尔等一家自羊角湾村迁居城里,积于今已二百余日矣。然则期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诸事不干,百无聊赖,与造粪机器无异耳,奈何城里造粪惟污环境,不可肥田,故姥爷赖在城里一分不值,不如回乡,最不济,尚可造粪种地,自食其力矣。
吾孙儿即将出国求学,此乃大事,定当博学于番夷,成大才而邦故国,光祖宗而耀乡邻,幸甚至哉!
吾孙儿既远行,姥爷实无续待城里之必要,今不告而别,孙儿万不可怪罪于姥爷。城里乡下,海内海外,但存亲情,无论远近。
黄发垂髫,爷孙隔代,半年厮混,一生回味。见信如面,姥爷泣别!另,此卡内十数万元,为姥姥姥爷积年所存,密码就是六个零,此钱本想吾孙儿大婚之日以红包馈赠,今孙儿远行,穷家富路,一并带上为好。
猪笼承袭了羊角湾人的实诚,他想既是泣别,总得挤出一滴泪水,无奈自老伴归西以来,再无其它伤心之事来袭,没办法,猪笼只好去水龙头上沾了一滴水印在了信纸上。
猪笼把女儿女婿家的防盗门关上之际,他想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来这屋里了,毕竟这屋里住着的除了自己的亲生闺女,还有一个比家里的老狗还黏他的外孙子,这么一想,竟然心里酸酸的,一滴老泪潸然而下。猪笼用衣袖把老泪拭了,骂自己道:直娘贼,有泪无水,有水无泪,洒家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