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
人五人六(中)
秋后,各家的粮食归仓后,六二把窑厂的活全交给了大女儿和大女婿领着家人打理,自己每天去催要各家赊欠石灰的钱。这活可不好干,在农村,欠钱的都是大爷,收钱的都是孙子,历来如此。特别是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的这些刁民,眼看着过去的地主资本家又回来了,深入骨髓的血统论一旦占据C位,那话就不好听了。
而在羊角湾村这帮鸟人的眼里,六五更是一个特殊的“分子”,一直就是那个生活有问题的腐败分子。六五去收钱的时候,钱没收到,屁话有一箩筐。有的说六五你他娘的现在人五人六了,在生产队那会儿,你他娘的就是一只“蔀底鸭”,那时老子动个小手指就能把你弄死!然后鸟人就慨叹世风日下,慨叹主席走得早,慨叹武大郎应该早被做掉等等屁话。
惯常的做法还是挖六五的疮疤:你他娘做干部时睡人家黄花闺女,还把军官的女人都给睡了,“你的脸皮早就没了,怎么还好意思一次一次的来向我要钱?”六五对此早已有了免疫力,因为类似的话听得比主席的语录都还多,现在他对自己也有清醒的认识:老子就是一个生意人,老子做生意收钱天经地义,别的都他娘的与老子没半毛钱关系了!
六五就说我每一斤的石灰都是自己花钱买石头花钱买石煤烧出来的,“你不给钱,我们一家子喝西北风去?”有的欠钱的大爷就鼻孔朝天,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说你睡了那么多的黄花闺女,“她们的这笔账你都还清了么?”
这种自以为占据了道德高地的屁话,如果放在文革那会儿,六五可能只有听的份,但现在自己好歹也是一个老板了,再说又不是自己欠人家钱,六五的脸就开始黑起来,但他还能控制自己,他觉得跟这种货打嘴仗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六五压下了所有的怒火,迅速地采取行动。碰上无赖,六五会在他们家的附近蹲点守候,出其不意地上人家饭桌,不顾被打破头的危险抱走人家的粮食袋子,甚至在死人的场合拦住人家的棺材不让出殡……六五正值壮年,人高马大,还真是少有能跟他对打一场的人。地分掉后,各家基本只管各家的事了,不像生产队那会儿,天天凑在一起闲得蛋疼,几乎每个人都想寻六五的开心。所以六五现在不用害怕会有人合起来欺侮他,他想这就是那个邓大人给他带来的最大福利。
一个男人,受了那么多的屈辱,爆发出来那是很可怕的。要账的那些日子里,六五久经考验,最后成了彻头彻尾的一个无赖,很多欠他账的人看到六五都会远远地躲开,但又总是躲不开,因为六五几乎能做到无处不在,就像大师兄一样的神奇。
多次强要账的结果是有一天的下午,六五家赖以栖身的三间草舍终于被羊角湾村某个无赖一把火给点了!好在火烧起来时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好在六五在石灰窑的引火柴房间里放置了一张办公桌,他的那些现钱和账本都锁在了抽屉里,没被同时烧掉。
着火后六五死活都不明白,窑厂是在江边的一块空地上,正面是运河,背面是高高的窑壁,两边原先大队里就给砌了很高的围墙,“这放火的畜生是怎么进来的呢?”六五问女儿女婿说。
女婿说多半是有人乘船路过时上岸点着的。“看来是蓄谋已久的”,六五望了一眼运河宽阔的江面,果然见一艘挂浆机正驶向远方。六五叹了口气,说现在也没精力造房,就再盖几间草舍吧,“如果再有人来放火,我就把整个羊角湾村都点了!”六五说这话时,牙床骨把下巴都撑得像一口猪槽似的。
但是一家子的换洗衣服被褥等都烧光了,没办法,六五自己就在窑厂的柴垛上胡乱对付了几个晚上,而一家子都暂时寄宿在了老丈人家。
六五以为,地都分掉了,各家种各家的地,发自己的财,几乎也没心思去算计别人了吧。但残酷的事实告诉他,羊角湾村的这些鸟人,依然把他六五当成了头号敌人。
既然自己被当成了敌人,那就绝对不可能再合作了,那会儿墙上还有一些雷那啥的名言: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冬天一样严酷无情。
六五想,这些年来,羊角湾村的这些鸟人损我,揍我,烧我的房子,始终没把我当人看,而这一切的源头,无非是自己原先活得比他们强,后来又遭遇变故,活得比他们还不如。“既然他娘的一切以谁活得好谁活得孬评判一切,那老子就要活得更好,好到你们到时都找不到北!好到老子都容不下你们这些鸟人!”
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显然,六五现在是算不上君子的,但六五有足够的动力实施他的报复战略。
这个战略具体是一条怎样的线路,六五暂时还没规划好,但他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真理,只要自己有了足够的实力,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对于六五来说,这些年里大大小小的各种屈辱需要找到火山口,而这个火山口无疑就是:赚钱赚钱再赚钱!这几乎成了六五实施报复战略的座右铭。
而眼下再急于要做的就是:无论村内村外,只要是自己上门来买石灰的,六五一律要现钱交易了。六五的话越来越少,但态度越来越坚决,谁来说情都没用!
就这样,到第二个承包年底的时候,六五除了还清800块钱的承包费外,还小赚了千把块钱。
这下轮到羊角湾那些鸟人眼馋了,第三个承包年,村里至少有三四个鸟人向村长华恩递交了承包窑厂的申请,但这些家伙显然不是真的要承包,因为窑厂的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了的,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村里抬高承包款的基数。六五也不是吃素的,他知道,如果按照几个鸟人的意思,把承包款抬高了,那自己就赚不到几个钱了。
六五先是给村长送了几只鸡和几只鸭。窑厂的空间足够大,六五的老婆平时除了做几顿饭,也没啥事,就在窑厂里散养了不少鸡鸭。
村长收了鸡鸭,说六五你有啥事就直说。六五就说希望还是自己能以原价承包窑厂。村长叹了口气说窑厂是村里的集体资产, “每个村民都有资格承包的,村里怕是拦不住他们……但我可以私下去做这几个人的工作,毕竟,这石灰不是谁都烧得出来的。”
其实,六五也知道,这次几个人申请承包窑厂,主意就是村长出的,他送几个鸡鸭给村长,目的是要先封住村长的口,他本来就没把这事的希望都寄托在村长身上。
从村委会出来后,六五就直接去乡里找乡长。这个乡长在六五做公社干部时,还是他的下属,好歹给了他一点面子。乡长说窑厂都是你建起来的,要说承包人的资格,没一个人比你合适的,“这事我会安排好的!”乡长说。
几天后,乡长带着乡里的一帮干部前来羊角湾村六五的窑厂参观考察。在现场,乡长跟村长华恩他们几个村里的干部说:现在上面都支持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全乡现在靠工业致富的希望也就在石灰窑厂等几个小工厂上了,“乡里支持六五这样的能人办厂,对于带头致富的农民,你们村里要给以力所能及的支持,而不是给他出难题。”
既然乡长都这样表态了,村长和那几个想趁着签新的承包合同敲诈六五的家伙就自动收回了自己的申请。羊角湾的刁民就是这样:欺软怕硬,一看到六五背后有人支持,他们就自己认怂了。
这样窑厂的日子就慢慢好过起来,等到第四年过年的时候,六五家里已经积累了万把块钱了,他成了全乡唯一的一个万元户了。六五先是用这钱在村里第一家造起了三间带阳台的楼房,然后又把窑厂原先的几艘破木船换成了带挂浆机的水泥船租给人运石料、燃料和产品。
这一年,村里主动要求跟六五签订一份为期三年的承包合同,承包款还是每年800元。六五知道村长这样做是碍于乡长的面子,就说自己先富起来多亏了乡里和村里的支持,“现在我也有钱了,按说也要给村里做点贡献的。”于是六五就自己把承包款加到了每年1000元。
村里这帮鸟人看到六五自己加价了,又看到窑厂一天比一天的红火,觉得现在再跟六五较劲,那就是自不量力了,虽然大家对前破坏军婚的腐败分子并无半点好感,但自古以来,“蚱蜢腿是弹不倒石柱子的”,该认怂的时候,那还得认怂。
家里的楼房造起来后,六五的另外几个女儿也纷纷找了外村体面的人家嫁了出去。唯一的儿子也快成人了,因为读书成绩好,六五托人把儿子送到了县里的中学读高中。
等到一切都走上正规之后,六五的复仇战略也悄然浮出水面。
第五个承包年的夏天,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六五老婆本来是想在村里大宴宾客的,但是六五不同意,六五说自己的儿子没少被村里这些白眼狼村民糟践,“还是去孩子的外婆家里办一场大的酒宴吧。”
那天,羊角湾村只有村长华恩收到了六五的请帖,六五邀请华恩去渔村他老丈人家喝酒。村长知道六五心里有怨气,就说要不自己也不去了,“你这是明摆着出俺村的丑哩”,村长说。六五说自己倒是想在羊角湾大办一场酒宴,“但华恩你能保证有几个人会给我六五面子?我他娘的睡的是公社里的广播员,这帮红脚梗认为跟睡他们的闺女一样十恶不赦!老子才不愿在我儿子的大喜日子里看他们的碧莲!”
村长说那你为毛要把我带上?六五说我做人就是这样,有恩必报,有怨也要申,“话到此,你去还是不去?”村长说那是不是俺还得给大侄子包个红包啥的?六五说红包的钱“我会在年底给您的孝敬费里扣住的!”
然后六五就发动了摩托车,华恩一步跨坐在了后座上。
六五的老丈人家在海边的一个渔村。从羊角湾到渔村是一条沙石机耕路,因为多年未修了,路上坑坑洼洼,华恩的屁股被颠得生疼。华恩说他娘的乡里说了好几遍了,要把各村的机耕路都修一遍,“都是放嘴炮!”六五说还不是没钱,“工业上不去,都得穷死!”
华恩问六五,上次乡里让你回去,为毛你不去?六五说我要是回去了,咱村这破窑谁顶得上?“你没看到我做手工业社主任那会儿,在好几个村里都有项目的,现在你看,7村的砖窑厂倒塌了,4村的地条钢小高炉被拆了卖废铁了,11村的水泥厂,那三个小立窑多久没冒烟了?如果我一走,石灰窑也不冒烟了,那我去当这个工办主任还有个卵用?”
华恩想了想说也有道理。路太难走,摩托车开不快,华恩没话找话,说六五咱俩这些年总的说来还是合作得不错吧?“你跟我透个底,你这破窑现在一年到底能赚几个钱?”
六五说这就是自己的商业秘密了,“我要是说多了,你小样的过年又去找几个傻逼高价申请承包;我要是说少呢,显得我自己都没底气……这么说吧,咱村两百多户,千把亩地,累死累活干一年,可能都顶不上我的三窑石灰!”
华恩倒吸一口冷气,说那一年1000块钱承包费是缴少了。六五说华恩他娘的那钱我缴上了也进不了你的口袋,“这么跟你说,年底的时候,我把进出账都日弄清楚了,剩下的钱,有你华恩的10%!”
华恩说10%是多少哩?六五说按现在的行情,今年到年底,净利肯定过万!
摩托车又掉进一个大坑里,华恩正在算自己的账,差点从车上被颠下来。那些年,乡里给每个村长每月发30元补贴,这点钱,刚够抽烟,如果年底能在六五这弄到千把块钱,华恩就比乡长都要牛逼了。